作者:叶猗
他的羽翼动了起来。
那一双漂亮的金红相间的大翅膀,正缓慢地向外舒张、直至每一片羽毛全然伸开,随即又向内弯曲、完全合拢。
“你能看见的,对吧。”
青年小声地说道,声音里透着几分紧张和期待。
苏旭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人的嗓音听在耳中很普通,与任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无异。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其中含着一种奇异魅力,好似晨间林鸟美妙啼啭,宛如歌声般悠扬。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人。
苏旭也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忽然加剧了。
这是一个正在发|情的男性鸟妖。
“……”
另一边,韩曜侧身避过了迎面飞来的花枝。
他再一回头,身边的红裙少女已然无影无踪,空中连灵力痕迹都不曾留下,仿佛就这样消融于闹市。
那丢花的姑娘一直注视着他,见状不由满面惋惜,撅起红唇不满地道:“喂——”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黑衣少年冷冷地斜睨她一眼,眸中仿佛腾起阴鸷黑雾,一时戾气四溢。
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蔓上心头。
第38章
白桐巷王家。
院中一片寂静, 王云儿立在石桌前。
王大贵在一边站着,黝黑方正的脸上神情紧张。
旁边还有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只得十一二岁模样, 两手搓着裙摆,睁着葡萄般的圆眼认认真真地看着。
王云儿忽然全身一震, 脸色变得惨白,“好热!”
她说着热,然而身上却没出一滴汗, 只是神情越来越痛苦。
很快, 她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干呕。
在父亲妹妹紧张的注视下, 王云儿吐出了一只婴儿拳头大的黑虫。
那虫子的头部很小, 身躯却漆黑滚圆, 因为吸满了人血而饱胀到极致, 身侧生了四对螯肢,倒刺上尽是鲜血,看着极为恶心骇人。
王大贵赶快将王云儿拉离了桌边。
与此同时,陆晚现出身来, 一手虚按在虫子上方,指尖金光流转,光锁凝成牢笼,将毒虫完全罩住。
院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 王大贵险些吓得摔倒, 旁边的小姑娘也尖叫一声, 旋又捂住嘴巴。
“爹, ”王云儿赶忙晃了晃父亲的手臂, “这位是曲山君, 是我的大恩人。”
她将事情都讲了一遍, 又向陆晚盈盈一礼,“谢君上和苏仙君救命之恩。”
王大贵这才反应过来,“云儿,你说那时姓秦的——”
那秦家少爷并非第一次来,只是先前几次没有动手罢了,秦家家主都不曾管他,先前他们以为是上次闹得过分,没想到竟然是有贵人相助。
王大贵连忙向陆晚道谢,还按着旁边的小姑娘一起。
王云儿吐出这只害人的虫子,旁边两人本来以为她会元气大损,少不得虚弱一阵,没想到她精神了许多,还给陆晚介绍了父亲和妹妹。
王大贵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云儿,你不是说,是从门外经过的云游修士送了你丹药吗?”
还不等王云儿回答,他又想起另一件事。
他在铺子里做工,认识的人也多,见闻并不少,隐隐听过一些大荒那边儿的传闻。
听说那些厉害的妖怪,都以自己所在的领山为名号,且皆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力,一旦进入中原,甚至可随手覆灭城池。
——曲山君。
王大贵震惊道:“你是妖怪?!”
陆晚对这反应见怪不怪,“算是半妖吧,不过和真正的妖族也没差。”
王家父女听这词也能猜出其意思,只是依然有些迷惑,王大贵呐呐道:“原来、原来半妖也可以当那什么山君的么?”
陆晚摊开手,“只要有本事能立住脚,就算是人族,亦可占地当山主,只是没人这么做罢了。”
王二姑娘抱着姐姐的胳膊,从后者身边探出小脑袋,眨着清澈的大眼睛问道:“你的爹娘是如何在一起的呢?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怪诶!”
王大贵闻言眼前一黑,赶紧想阻止小女儿,却也来不及了。
不过,陆晚也并不生气,那并非什么不能提的往事,“我爹是大户人家的花匠,那家人乱得很,正房太太给偏房之子下毒,被偏房发现,随手倒在了园子里,一棵海棠树就此枯死,我爹求了那家的老爷,将枯死的树带回家,悉心照顾,那棵树竟然重获生机,数年后化成了人身,与我爹结为连理。”
王家姐妹听得满脸神往,目露感动之色。
王云儿叹道:“令尊真是个好心人。”
王二姑娘也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陆晚平静地答道:“有几个修士——也就是你们常说的仙人,他们追杀一个受伤的大妖,途径我们镇上,当中有个修士使了极为厉害的剑诀,整个镇被大水淹没,待到水褪去,只剩下一地尸体。”
王家父女愕然不已。
王二姑娘小声问道:“你的娘亲是妖怪,妖怪也会被淹死的吗?”
王大贵连忙给她使眼色。
“妖怪不会被淹死。”
陆晚假作没看见。
“那时爹在外面干活儿,我在门口玩耍,我娘在院里远远看见修士施法,出来想将我抱回去,谁知被另一个修士看到,那人御剑飞过来,道,原来这里竟藏着一个妖怪,然后将我扔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杀了她,并当着我的面,挖出了她的妖丹。”
彼时他摔得眼冒金星,全身疼痛,只能一边哭叫,一边看着修士将母亲开肠破肚。
母亲的身躯失去温度,然后逐渐变形,血肉被|干瘪细瘦的枝条所替代,胭脂色的海棠花在寒风里枯萎飘飞,零落成泥。
凛冽剑芒袭来,他也被洞穿胸口,无力地躺在一边。
那时陆晚是个连内丹都没有的半妖,修士也只不屑地看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小杂种,转身走了。
再后来,就是滔天洪水淹没了宁静的小镇。
“呜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王二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她年纪小,也没听过多少故事,此刻难受至极,鼻涕眼泪抹成一团。
王云儿默默抹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王大贵最初对妖族的恐惧消退了大半,听完满心的愤愤不平,“怎会有这样的修士!如此不顾百姓死活,不曾作恶的妖族也不被他们放过!”
陆晚无不讽刺地说:“本事平平的修士尚且不敢轻易祸及凡人,那些修为高超的仙人们,自然无所顾忌,在他们眼中呢,寻常百姓命如草芥,妖族的命根本不是命。”
“……”
王家父女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再多说了。
白桐巷这样的地方藏不住秘密,王云儿病愈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她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母亲又早早病故了,不知多少姨娘婶子等着给她说媒。
前些日子她被秦家少爷纠缠,又不明不白得病,这事自然就耽搁了,如今据说有云游仙人经过而出手,将她的病治好了,族人们纷纷上门来道喜。
最初几日,王云儿还能假借大病初愈身子不适来推脱,后面就不得不去见人了。
陆晚又收到了苏旭的来信,直接给她读了其中一段,“我师姐说,接下来必定有人寻你麻烦,且是打着为你好的名头,让你有火都无处发。”
王云儿听完苏旭在信中的言语,不由陷入了沉思:“……”
次日里,院中梧桐青翠,清风徐来碧影摇曳,石桌前围坐着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
“云儿啊,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也及笄了,若不趁着这岁数说人家,再过几年就变成老姑娘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顿时接道:“如今你还有得挑,哪怕我们王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你年轻美貌,嫁个有钱的少爷当正头夫人,也并非什么难事,你听我说,我那表哥在醉梦楼当管事,那酒楼是刘家的产业,刘家的三少爷如今尚未婚配,房中仅有几个丫鬟罢了……”
那妇人旁边坐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也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若是再过些年,等你年纪大了,可就没这种好事儿了。”
王云儿坐在石桌前继续刺绣,扇面上松柏仙鹤图栩栩如生。
她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道:“三婶娘和二堂姐不必说了,那秦七少爷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都见了,三婶娘和三叔昔日都帮着我,不让那姓秦的踏进白桐巷,皆因你们知道他要抢我去做妾,可是若是当他的正房夫人,只看着他东一个西一个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旁几个年长的妇人顿时哑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三婶娘讪讪地道:“富人当中也有好有坏不是?总不能人人皆是那样。”
王云儿又叹:“自然不会人人皆是那样,但我和刘家少爷素不相识,我怎知他是什么样子呢?若是冒然嫁过去,结果又是一个秦七少爷,我这平民姑娘如何与他和离?”
她说话一贯是温温柔柔的,谁知竟然如此语出惊人,另外几个妇人皆睁大了眼睛。
“你这未出阁的闺女,如何能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
三婶娘急道:“云儿,你如此容貌,又有这么一手好绣活儿,难道当真去嫁个野小子不成?!”
王云儿摇摇头,“婶娘也说了,我绣活儿做得尚好,哪怕这几日身子不适不去上工,绣坊也会派人来收我绣的扇面,工钱也一分不差地照给,我嫁谁不能吃饭呢?就算终身不嫁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家妇人们个个目瞪口呆。
二表姐呆呆地道:“云妹子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王云儿抿唇嫣然一笑,“先前我也活得糊涂,不过被好人提点几句罢了,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怎能拘泥于世俗当中,只为了嫁人而嫁人何其——”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苏旭的原话。
“——不幸。”
二表姐也是读过几本书的,闻言气道:“云妹子如今整日闷在家里刺绣,难道就快活了?你如今年纪小尚且没事,但整日针不离手,早晚熬坏了眼睛,还如何做活儿赚钱?还不如早早嫁人,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届时衣食住行都不必费心——”
“因为都捏在别人手里?”
王云儿继续道:“所以只能任凭人家纳妾收房,那想必更加辛苦吧。”
二表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显然她对这话有些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