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菽
道姑妙清投奔了玄清观,因她在课业上颇有造诣, 且容貌端正、气韵不凡,还带了一大笔香火钱, 不多时就被提拔,甚至还能在祭祀这样的场合在皇上面前露把脸。
秦月也曾研究道法, 她为了扮演这个道姑, 下过一番工夫。
萧叡回宫之后,她按兵不动,依然留在玄清观中, 做一些琐碎的活,她给观里捐的“遗产”可观,道长带她很是和蔼,不用干什么杂活累活。
这等跟凡尘俗世走得亲密的道观又怎会真正的清静之地,观主怀揣着一颗炽热的贪名逐利之心。
她这两日四处走动,为人念经,做斋醮超度。
听说在最冷的时候,京中曾一日抬出过三四百具尸体,不知有多少人没熬过这个冬天,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遇见雪下的这么大的冬天。
京城是大齐的心脏尚且如此惨状,更何况别处,她在上京的路上,还听到有人传播谣言,说当今圣上倒行逆施、得位不正,才会导致大灾降临。
倒也没骂错。秦月心知肚明,萧叡得位确实不正,他亲爹那是刀被架在脖子上了才写了传位遗诏。但他登基之后这十数年来,前些年不是风调雨顺吗?老天爷要发作,何必等现在?
她学过天文气相,并不信这甚劳子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可是百姓相信。
她做完早课,往后远走。
玄清观的小路两旁已长出新嫩的野草。
秦月却不由地想,大雪只是第一遭,雪化之后才是对皇帝的考验,要防止瘟疫跟野草一起破土而出。
百姓说因为死了太多人,乱葬岗埋不下,皇上下令让各地官府的人把部分死者火葬,敛了骨灰下葬,好歹还给人在罐子上写个名字,有亲属就由亲属领回去,没有的话,就由官府埋了,找位道长一起超度。
一路上过来,秦月还发现,这离京城越近的地方粮价也越稳定,即使在最难熬的时候,京城的米、盐、柴薪也几乎没有涨价,市面上一直有货,虽然会紧俏一些,却也没断过。
想来钦天监的人有在认真干活,萧叡亦对此场大雪早有准备对应。
正想着,有人过来找她。
引她去见来人,便是萧叡身边的大太监赵磐。
秦月心下早有打算,见此情形,正合她心意,她已做好准备。
与她料想的差不多,萧叡会派人过来偷偷将她带走,毕竟对出家人做这等事,总不好大张旗鼓。
萧叡也不愧是萧叡,还是那般放肆孟浪,果然什么温良禁欲全是装的。
瞧,连个出家人都不放过。
当真是禽兽。
秦月微微一笑,迎上前,煞是装模作样,右手手腕轻摆,拂尘搭在左手臂弯,微微作揖:“见过大总管。”
张磐笑眯眯道:“妙清真人可是有大福气了。”
有个屁的福气。秦月心想。
张磐说完便要带她走。
秦月问:“可得换身衣裳?”
张磐却阻止了她换衣服,说:“穿这一身就很俏丽了。”
是萧叡这么交代的吗?秦月心底对萧叡的鄙夷更甚,还让她必须要穿这身道姑服?
秦月上了车,进了城,被带到一处高墙深院之中。
她足等了两三个时辰,很不耐烦。
她想快点把萧叡的衣服剥了,取到血,早点完事,她好收工。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又浮起一丝久违的兴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也不能说过得很安逸平淡,大海上有惊涛骇浪,异国亦有惊险奇遇,但是相较而言,都比不过跟九五之尊周旋。
就如她曾经谋划要杀掉一国之后。
萧叡姗姗来迟地到了,他换了一身靛蓝色团龙纹的袍子,见了门,只冷冷淡淡地对她说:“妙清真人。”
“请。”
秦月略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萧叡又在装模作样,照着他指使,在榻上一侧坐下,矮塌上摆着一张棋盘桌。
萧叡在棋盘的另一侧也落座。
然后就下起了棋。
三局下来,秦月两胜一败。
原可三胜,但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萧叡下得乱七八糟,似在梦游。
看着倒是一脸认真。
秦月也不明白,他把自己从道观接出来,不就是为了那档子事吗?还磨蹭什么?
她都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医院,又没有想要跟他矜持。
又想,萧叡待别的女人都这样吧,不管是谁,都要来一番情趣,只有当年与她在一起时格外过分,百般羞辱于她。
她不禁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时候来与她演什么正人君子了,虚伪。
三局完。
萧叡收起棋子,道:“道长棋艺高超,朕自愧不如。”
“既是你赢了,朕可答应你的请求,道长想要什么,尽管跟朕做。但朕能为,必定应诺。”
萧叡既不想揭穿她,又想满足她,还是主动开口问了。
袖袖想要什么呢?如今他是个大权在握的帝王,除了天下,他什么都能给。
第115章
忽从云上降下一阵风, 吹开没闭紧的窗棂,将垂落的丝绸帐子吹飞,似一道碧色的闪电, 掠过他们身边。
“我先去关窗。”秦月起身,将窗户关好。
只留飒飒风声在门外徘徊。
萧叡一言不发, 悄然望去, 光落在她的鼻梁上, 侧脸清冶漂亮,一绺碎发被风拂得贴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让他心痒难耐, 好想帮她拨一下这绺头发。
他恍然意识到, 这是暌别多年,他们第一次两人单独相会。
既无旖旎暧昧,也没剑拔弩张。
他们都不年轻了。他老得更多。
不像当年, 他一见怀袖就心尖发烫,喜欢得难以自持, 如今只觉得如春日里被晒热的一潭溪水, 温温凉凉。
他只想,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惬意, 必是这些年过得很好,真好。
不必留在他身边, 备受磋磨。
秦月走了一圈回来,喘口气, 仍未想通萧叡怎么突然说这么摸不着头脑的话:“陛下何出此言?我不记得陛下曾与我有过这样的约定。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萧叡道:“是朕心中如此打算。”
萧叡抬起眼睫, 看了她一眼,旋即错开视线,道:“道长长得像朕的一位故人, 朕亏欠她良多。可见道长与朕有缘,如有所求,朕能办到,都可以为你去办。”
秦月:“……”
秦月僵硬地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睫,在袖中紧握双拳。
一口气冲到胸口,又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这股无端出离的愤怒直让她脑子发热,她一直以为自己离开那么多年逍遥自在,早就不介意萧叡的事情,即便听到萧叡要娶妻纳妾,也觉得与己无关,反而还希望他去做,如此一来,她就能趁机把女儿要回来。
但一见到萧叡这幅仿佛深情的模样,她就来气。
现在来跟她装什么?
怀袖已经死了。
所以你找了几个与怀袖相像的女子来宠幸,以填充自己内心的后悔和愧疚吗?
这是何等的虚伪荒唐。
给得起就给是吧?
“那我要你的心头血,来治我的孩儿。”
——这句话到了嘴边,秦月却无法说出口。
萧叡无非是要给她金银财宝,她晓得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他以为金钱和权力就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像他这样的自私的人,会愿意损伤自己的身体吗?
她不相信萧叡。
萧叡一定会起疑,他说的是给能给的,她想要的却不是萧叡能给的吧?
如果萧叡知道知道她还没死会怎样?
他那样傲慢自大,却被他瞧不起的一个小女子玩弄戏耍,萧叡绝对会暴跳如雷,加倍报复她。怀袖念及此,倒不觉得害怕,只觉得麻烦,萧叡可以杀了他,但估计不会杀她,多半要把她囚禁起来,折磨泄恨。
冷静一些。
萧叡狡诈自私,决不可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的目的。
萧叡见她一直不说,暗想,倒是他唐突了。如今的怀袖就像是一只遍体鳞伤才挣扎逃走的小兽,在外长出了尖牙利爪回来,对曾经的经历心有戚然,哪可能这样轻易地相信他。
只是现下诸事繁多,焦头烂额,他着实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若袖袖愿和他直说就好了。
秦月思忖良久,又福身,道:“我自幼长在道观,从前未见过人世繁华,是以心静如井,前些阵子下了山,才发觉自己如坐井观天,仍有一颗尘心,不想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苦修之中,还望陛下怜惜一二。”
话音轻飘飘落下。
还没有立即得到回应。
萧叡皱了皱眉,陷入了迷雾般的茫然中。
虽然已经从张磐那边听了一遍,可他先前以为是张磐添油加醋,再从怀袖口中亲口听见,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
声音略有些不同,比袖袖以前要更温婉甜蜜,非要说的话,还有点矫揉造作,他惯不爱女子这样跟他说话,一听就不对劲。
再说了,他打这辈子没从怀袖那听过“望君怜惜”之类的话,她是这世上第一等心硬胆大的女子,说不出这种柔弱的话。萧叡心中有了一个剧目,兴许袖袖在上京的路上意外失忆,被老道姑所救,之后来到这里?但他明明见了袖袖和女儿相认啊。
萧叡嘴唇嚅嗫,讪讪地道:“你这是何意?”
气氛僵硬极了,干巴巴的。
秦月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心情,她这辈子没对哪个男人说过这么羞耻的话,她自认了解萧叡,结果完全不起效,难道是这些年来萧叡的爱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