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小陌说
半敛下眉眼,李敛垂眸饮下了那一杯大登殿。
待到再抬起来,她眸中火灭却,风刮去,支离破碎尽皆藏起,平平展出了一个笑。
怔怔望着这个笑,张和才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哆嗦着,在手掌上抠出一排月牙样的伤。
李敛笑道:“老头儿,这么好的酒,你不喝?”
“……”
张和才没有言语。
李敛又道:“起码杯子还给我吧?”
“……”
张和才还是没有言语。
李敛好似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将酒壶放下来,收起那一枚空杯,站起身走到檐角去。
抬起一只脚踩着那滴水兽的颅顶,她回过头来,点了一点头。
“张和才,我走了。”
话落,李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从头至尾,张和才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四十一章
李敛走后, 张和才在屋顶上坐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举着手中的那一杯酒, 直到中天上的月跌到树梢后去。
忽一抬手, 张和才仰脖喝下了那一杯白金。
酒过舌而滑入喉,乳味的甜勾着浅淡的辛辣落进胃袋, 巧巧绕了一圈,返上来一缕沉香。
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
甚么也没有。
张和才坐在原处宁待, 许久, 他吞咽了一下, 看了眼酒杯, 突兀感到一阵没头的失落。
对酒, 对风, 对这尘世。
对自己。
忽然深吸口气站起身, 他猛在瓦上摔了那只杯, 伸手打怀中掏出一根麻绳。
瞧了眼地上的梯子, 张和才嗤笑一声,甩下麻绳爬到地上。
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子, 他抬脚踹开横着的竹梯, 推了门朝外院大步而去。
夤夜之中道旁无光, 张和才却心挂明灯,一路飒飒而行, 半点停留也没有。
掏出全府钥匙捅开园门,张和才在院子里略一停留,很快去到后方仆从护卫的住所。
门前的夜守倚着门在打瞌睡, 他瞧都没瞧他转去后边。
使了个大登仙,张和才攀着绳登上后边的女儿墙,顺着墙头爬上一旁的树冠,又从树冠跳到了檐子上。
张和才身子笨,沉,跃上屋去时踩出一片硌硌声。他在这硌硌声中半蹲下身子,展着臂稳了稳,微喘着气朝上爬走,略一估算后,停在了大梁上方。
抬手掀开瓦,他垂眼下望,果不其然见到了李敛。
张和才这几下声儿太响了,李敛不想醒也得醒,她环手斜倚着大梁,微抬着眸,从眼角朝上看。
见到是张和才,李敛愣了。
抹了下脸,张和才冲她笑笑,道:“七娘,你还没睡。”
他有些微喘,言语合着笑,泼洒出一些傻气。
李敛叫他逗乐了,下意识笑了一下,笑过却又愣了。
二人对视了许时,李敛才轻轻道:“早已睡了,教你吵醒了而已。”
“啊……。”张和才吸了口气,脸苦下来,跪趴在瓦上道:“对不住。”
又道:“你别气我。”
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忽又抬起脸来,看着她道:“你甚么时候走?”
李敛眉头一动,慢慢挑了起来。
她终于有点回过神,轻笑一声道:“老头儿,你喝醉了?”
张和才立时瞪眼:“醉?姥姥!”
他这一声又尖又高,声音直冲出去,险些吓醒了底下宿着的人。
李敛瞅了眼底下,回过头来,乐了。
“老头儿,你喝了酒脾气可不小啊。”
张和才仍是瞪着眼,伸手指她道:“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少跟我嬉皮笑脸,你老实和我说,到底甚么时候儿?”
“……”
李敛看着他,眸中灭却的余烬闪了闪,慢慢的,风再度低吹,星火又起了点点。
她轻声道:“我明日就走。”
张和才呆了下,道:“哦。”
立刻又道:“明日?!”
李敛道:“对,明日。”
张和才又道:“那你上哪儿?”
李敛道:“我要随裘家的商队上京去。”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那你……你衣裳带够了吗?”
李敛停了一下。
“甚么?”
张和才道:“京城不比这儿,这个年节白天儿热得透透的,夜里又凉,你光穿两层纱不成,夜里要受凉。”
又道:“夏日里受凉可不痛快,有你熬的。”
不待李敛答,又切切问道:“衣裳带够了吗?”
“……”
定定与他对视,李敛忽感到一阵迷茫。
她仔细回想自己的一生,是否有人问过她出行时衣够否,饭可温。
她攥着这句话四下巡梭,却发现莽莽天地间,无处可下锚。
张了张口,李敛慢慢垂下头,笑了。
待仰起脸,她松开环着的手坐直身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轻柔地道:“带够了,你放心罢。”
这几个字低缓平直,温柔得仿若长夜。
这仅仅丝缕的温柔,让张和才噎住了。
他感到鼻梗发酸,整颗心软和地摊开来,滴滴答答的朝下淌。
他一时梗着嗓子,想不出来该说甚么。
片刻,张和才笑起来。
笑貌是一只撕开的破口,他脸上一种悲苦的快乐潺潺而流,遮掩不住地倾泄而出。
人间之事,常你进一而我退一,张和才却从未这般奢想过。
若退三,退十,退千百而终得一,那便也是乐了。
你在千百中进来一步,一步就行。
一步,我也心甘情愿。
这悲苦的乐荡荡流淌,四溢而出,李敛只需伸一伸舌尖便能品尝到。
沉默许时,她忽起身,钻入了这片悲苦中。
攀住瓦檐上的洞,她反手翻开几片瓦,将洞拓大,身子一缩,顺着那钻了出来。
把瓦都安回去,李敛来到张和才身边,抓了那麻绳笑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蹲下来,李敛道:“正好,我有事情要问问你。”
张和才吸了口气,伸手虚招着她道:“你坐下。”
“嗯?”
李敛愣了一声。
“上边儿陡,你坐下,别掉下去。”
“……”轻笑一声,李敛道:“我不会掉下去的。”
张和才抬手按住她的肩,“我的姑奶奶,你可坐下罢。”
李敛笑道:“哟,蹲着就能涨一辈,那我站起来你不得叫我祖宗。”
张和才好像忽然之间笨嘴拙舌起来。
见他一副很头大的样子,李敛嗤嗤笑出声,终于顺着他的劲儿坐下了。
再吸了口气,张和才道:“你打谱问甚么事儿?”
李敛道:“张和才,那天夜里你拿走了一封信。”
“……”
她问道:“你把信藏哪了?”
李敛没有说是哪一夜,但二人都清楚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