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69章

作者:郑小陌说 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他想不出来。

  张和才从来是这样的人,如果一件事想不出来,他便不去想。

  他如同批割开的两半,一半仿佛大夏每一匹被阉割的、温驯的羔羊,只吃圈中的草,只饮盆里的水,只做自己的事,只活自己的岁月。明明身为奴才,他却处处为皇上着想,他们蹲在自己圈出的牢房,举着鞭子四下奔波,直到找到一个替他持鞭的人,于是他仰望着她飞檐走壁,却希望她能折掉双翼,栖到他死寂的羊圈里来。

  可另一半,那仍为人的另一半,他像仰望日月那样仰望着他的姑娘。

  他愿她结交天下豪杰,愿她豪饮大醉,愿她在外奔走却不奔波,风拂过面而不穿胸膛,雨不落肩,笑不落颊。

  当夜里星子漫天,张和才坐在门廊上,他想如若我一直等你,而你却再也不来,这也并没有甚么,我并不怪罪你。

  但是他的姑娘却准时出现了。

  她笑着拉他离开这三进的羊圈,拉他离开枯黄的草与浑浊的水盆,拉他去到码头上,看见了水波静谧的星河。

  长夜星河之中,有一艘小小的舟。

  夏末的深夜已有些凉了,白日却热得很,李敛穿得单薄,向渡厄二人远远挥了挥手,待他们走了,她闪身钻进张和才怀里。

  张和才愣望着湖上的舟,下意识展臂搂住了她。

  两人站了站,李敛道:“不上船看看?”

  张和才半晌才答应了一声。

  松开李敛,他踏岸上舟。

  小舟实际不算小,舟长六丈二尺,宽五尺一,船头入口帷幔轻纱薄罩,珠帘掩映,敛起进去有方丈之地,可设两座一台酒席,左侧宽面掏空了个壁橱,里头胡乱堆了几册书,还有些文墨,张和才随手取出来,看见上头涂了几个小人,也不知是谁的醉笔。再往里去有一小窄室可以休憩。

  后方帘布起来,船尾有一矮台,可以穿过桥孔,设置了露台,阑干上挂了一只木牌,牌上虬髯阴刻三个大字,舟名“不系园”,取自《庄子》“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张和才四下里一圈转过来,忽感到船身轻动,扶住阑干的工夫岸就远了。弯腰从船尾走回船头,他见李敛正撑篙蹬岸,向远处灯火而去。

  感到他走过来,李敛回头笑道:“前两天出门喝酒,碰上个渡厄的熟人,也是个挂单的疯和尚,说要遁入俗世,大彻大悟进京赶考,头发都留成毛寸了,就是没银子,我看他手上有棵大兰木树,就买了来斫而为舟。咱们在乌江长住,弄这么个东西不也挺有意思么。”

  张和才仍是瞪着眼,一言也发不出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幽幽道:“你……那天和我要银子,就是为了弄这个?”

  李敛道:“不是,这船没怎么花钱,和白给的一样。”

  张和才道:“那你把银子花哪儿去了?”

  李敛猛撑了一篙,朝后走了两步,脚不知在何处踹了一下,船板应声而开,窖中储了美酒数百壶。

  张和才蹲下身拣出一瓶来,搓搓额角,掀帘进舱中取了两只酒杯,刚出来,他想了一想,弯腰放下一只,又回去换了只酒碗。

  给杯中碗里都倒上酒,张和才端起来,将酒碗递给李敛,自碰了一碰,仰头饮了一杯。

  李敛原还等着张和才跳脚骂她败家,谁知他一言不发便开始喝,端着酒碗,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感到张和才与从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同来。

  画舟已驶入河流,李敛不撑船也自行,收了篙,她饮下那碗酒,与张和才面对面坐在船板上。张和才又给她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了。

  李敛抬手阻住他的臂膀,直道:“慢慢喝,慢慢喝。”

  张和才抬臂杠开她的手,仍是直饮,口中道:“你喝你的,别管我。”

  李敛真有点怕了。

  仰头饮净自己碗中酒,她夺了张和才手中的壶,笑骂道:“老头儿,你今天犯甚么病?前边还有景,喝醉了看不见了。”

  张和才咽下口中的陈酿,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良久,船入幽林,螟虫鼓鼓,四下夜风漫吹,竹叶沙响。

  张和才低着头闭着目,身子前探,像趴又像跪地寻到李敛的双手,他握住那一双发凉的手,仰头问:“七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从谁那儿知道我想要条船的?”

第六十一章

  李敛笑了。

  她并不答话, 只倾身取了一壶酒,也不使杯,口对壶嘴浮了几大白。

  张和才看着她, 唯有痴笑而已。

  画舟驶过一段长路,两岸竹林渐密, 舟船彻底没入那扦插交错的月与影中, 李敛朝前来,靠张和才近了一些, 张和才展臂搂住她,那副架势叫李敛感到他在搂住这条河,搂住穿林而过的风。

  在他怀里窝了一会,李敛轻声道:“老头儿。”

  “嗯。”张和才低低应和。

  “你知道这种时候最合适干甚么么。”李敛问。

  “嗯。”张和才还是低低地应。

  他搂着她,应出的那一个字不过是一个单音,没有甚么意义在其中, 而那音色又太过轻柔和缓, 夜色与水声化去了白日的实在, 只留下幻梦一般的虚。

  它该当是虚的。

  可李敛却明明听到了那应和的真与沉, 它是结了三十年的蜜果, 满挂在枝头,轻落到她耳旁, 咚的一声。

  这是属于她的, 谁也感受不了的沉。

  靠着身后温热的躯体,李敛动了动身子, 将他的双手都拿到前面来,揽住自己的腰身。她把她的手盖在张和才的手上, 慢慢闭上了张开的嘴,没有再言语。

  等了她片刻, 张和才微垂眼,轻声道:“怎么不说了?”

  李敛笑道:“我方才打了个哆嗦,把要说的给忘了。”

  张和才沉默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星子渐渐多了,水波澹澹,舟船慢行,二人逐水漂流,随着画舟缓缓驶出竹林,矮行过前方一道桥洞。内水暗河上桥多,桥多弯也多,逢前面纤窄的一道弯,李敛站起身撑了一篙。

  舟船轻盈,绕过弯来,面前猛然间天宽地阔。

  藏弯后的河入了窄窄山崖之间,远看仿若一根泛起星色的飘带,河岸两旁罕有人声,堤头兰草遍布。再往前去些,山崖上现出几个人力炸出的小窝,拳头大小。小窝蔓延上去,头顶有一开阔平台,平台上左右各种植了玉兰数株,斜斜长出矮崖来,如一道宽阔花桥接通了两崖。

  现下正是玉兰花开时,花绽之盛,在夜色之中灿烂如雪,沁香环绕间偶有花瓣落下,随着水波顺流而走,不知归往何处去了。

  李敛撑篙点水,使了些内力叫舟走得慢些,船缓缓行过大片的玉兰花下。

  张和才擎着酒壶抬头去看,在白雪萦头的梦隙中,他看见了秦风柔吹的黑夜,看见细碎灼亮的星光。

  李敛原想点篙撑过这一段,余光扫到张和才的表情,她顿了一顿,蹲下身掀开船板,从里面掏出两只套索挂钩,一只绕在手腕上,甩了两圈打出去。

  钩子抓住了山崖上一个拳头大的深坑,待钩牢了,李敛将绳子分出的两个末端系在船头与船尾,慢慢收拉,画舟便渐渐贴上了没有登渡点的堤岸。

  扭回头,她看见张和才已收回视线,静静望着她。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忍不住笑了笑。

  “你看我干甚么。”

  张和才也笑了笑。

  “我想看着你。”

  李敛笑得更厉害了。

  她用笑颜遮去脸上的赧然之色,蹲下身将绳索套在船头索点,将另一副背在肩上,提起跃下画舟,回身伸出手,将张和才也接上岸来。

  水畔落脚处并不宽拓,李敛同张和才道了一声“等等”,随即将套索甩上山崖,踩着崖上的几个小窝,飞跃上了那开阔平台。

  站稳身子,她摆弄了几下绳头,蹲下来将套索抛给张和才,冲他道:“把那头系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张和才瞪了下眼,张嘴要说他不干这种跌命的事儿。

  可仰头望着上方李敛露出来的小小的头和肩,她乌漆漆的发与眼,仰望着她身后如锦的繁花,雪一样落在肩头,她坚定伸出的两手,手小小的,在衣袖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想,这一张画,是否还能从他往后的岁月中剥离。

  张和才把绳索系在了腰上。

  即便是瘦了,张和才终究是个男人,有着男人的架子,分量也不算轻。

  李敛把绳索那一头缠了一圈,绕在崖边的树上,提着内息卯足了劲拉他,张和才自己也使下气力攀爬,二人一齐用劲,半柱香后,张和才终于爬上山崖。

  攀岩这种活儿他这辈子都没干过,爬到一半就没劲了,最后几步就是叫李敛硬揪上来的,上来趴在地上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收了套索搁在一旁,李敛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直笑道:“老头儿,你可太没用了。”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没回她嘴。

  李敛边笑边给他顺背,待张和才好一些了,她便收回手,展开腿,坐在崖边撑着身后的地,晃晃悠悠地看天上,看河流,看远处阔水上的渔舟晚灯。

  过了一会,张和才也慢慢过来,坐到她的身旁。

  望着远方的星点渔火,李敛没有回头地道:“老头儿,你捎了酒上来没有。”

  张和才擦擦头上的汗,哼声道:“光顾着往上爬了,谁还记着那个。”

  停了片刻,却又叹道:“哎,没酒是挺可惜的。”

  李敛闻言扭过头来,咬着唇冲他一笑,眸中星光比天上的要盛。

  “谁和你说没有的?”

  打怀里掏出个锡铁的小酒壶,她摇头晃脑地在张和才面前展耀几下。

  “登登——!”

  把这个递给他,李敛从后腰里又变出一个。

  “登登登——!”

  张和才:“……”

  瞪眼看了看,张和才笑了一声,摇摇头,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

  酒顺着咽喉直冲进鼻腔,他呛了一下,差点没倒上气儿来,这才发觉壶中的酒不是方才画舟上的,它更烈,更杀,每一口都有漠北的风沙与生铁。

  咳嗽着放下来看了看,张和才道:“这什么玩意儿?!”

  李敛吐舌笑道:“喝不惯罢?这个是军中人饮的,用头盔和马奶酿的,一口能敌一个时辰的饥寒,是救命的酒。”

  张和才道:“你上哪弄的?”

  李敛道:“我师父给的。”

  怔了一怔,张和才把锡铁壶的盖扣上,不再多饮。

  夜更深了,星子明亮,山崖的平台上时时有风。

  与李敛并排坐了许时,张和才消了汗,站起身来走了两圈,渐渐立在玉兰雪色的花桥前发起呆。李敛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看向他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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