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小陌说
李敛道:“你在看甚么?”
静了许时,张和才笑了一下,低声道:“看花。”
李敛道:“看花?”
张和才道:“是。”
李敛道:“花有甚么好看的。”
张和才道:“不好看吗?”
顿了顿,他又喃喃道:“也是,不好看。”
李敛闻言反问道:“怎么又不好看了?”
张和才道:“没有月亮。”
李敛笑笑道:“要月亮做甚么?”
张和才收回视线,扭头道:“赏花不是都要有酒有月才叫齐全吗?”
李敛挑眉道:“这是谁说的?”
张和才道:“我看那些诗文里都这么写。”
李敛没有说话,环起手,像他一样看着花发起呆来。山崖上潮凉的夜风仍在吹着,吹往天上,吹往一言不发的人间。
岑寂许时,李敛忽然开口。
她道:“我给你弄个月亮。”
“……”张和才扭头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七娘,你老老实实的罢。”
李敛懒洋洋地笑道:“你不信我?”
张和才叹了口气,展臂揽她过来,下颌贴着李敛的太阳穴,慢慢蹭了蹭。
“我的小冤家,你可老实点儿吧……。”
贴着他的胸膛,李敛闻到张和才身上的汗味,还有一种很淡的臭味。李敛在这种味道里无声地勾了下嘴角,伸出左臂,揽住了他的后腰,靠他更近了一些。
她用太阳穴感受到了张和才的唇。
慢慢垂下视线,李敛看到张和才藏蓝色的衣袖腋下有一块补线,它藏在很不起眼的地方。盯了那里一会,李敛仰起头来,对张和才道:“老头儿,你给我拿着酒。”
张和才松开李敛,拿过她手中的酒壶。
弯腰捡起套索,李敛把勾爪拴在玉兰树上,另一侧缠在腰上,回头对张和才道一句“你等我。”返身跃下了山崖。
张和才抢步上前去看,李敛抓着绳索,影子般沿着崖壁飞跃而下,不过几点地便落到崖下,上船去了。看她无事,张和才松了气,在崖上等了片刻不见她出来,他索性在玉兰树旁坐下来,扭开她那一壶酒,又喝了一口。
突然之间,明月升空。
那一轮明月以流星般的速度升起来,拖着烟白的尾,巨大的影,替一个人响着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它从那轻飘飘的扁舟上升起,远远地飞驰上去,刺破夜空,照亮雪一般的玉兰,照亮张和才的眼睛。
在这月光的照耀之下,红尘之远,远若飘尘。
张和才仰头看着,慢慢等那明月黯淡下去,然后紧接着又是一轮。
一只接一只的月升起来,仿佛仙界垂首人间一日又一日的更新,在这映出雪,映出花,映出梦的月色下,张和才低下头,在飘荡的扁舟之上,看到了李敛大笑的眼睛。
第六十二章
李敛把张和才拉到船上。
下了山崖, 张和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盘腿坐在船板之上,他解开腰封, 把外袍脱却,展开晾在一旁, 从舱中取了把扇子呼呼扇风。
夜里山窄水浓, 河面上逐渐荡起雾来,雾纱轻薄, 以一种不敢打扰的姿态慢慢浮在水上。
雾渐开,飘过轻舟,遇到张和才的扇子,打着卷的散开了。
扇了几回,张和才停下扇子,微弯腰朝水面的薄雾伸出手, 手到之处皆不见雾。
他一直往下伸, 将手指插/进清凉的河水里, 来回扰动。
“你干嘛呢?”
张和才一抬头, 见李敛收好了索套, 一脚踏上船来。
将手收回来甩了甩水,张和才道:“你刚才放的那是甚么?”
李敛道:“信号弹。”
张和才一愣, 道:“哟, 那得挺金贵吧?”
李敛哧哧地笑了几声,叹道:“老头儿, 你呀你呀……哎,我这可真是饺子喂猪了。”
张和才反应过来, 也觉得煞风景,一时间脸上有点挂不住, 咳嗽一声,扇着扇子朝别处去看。
收好套索,李敛脚一蹬堤岸,点篙起船。
轻舟在无声良夜中慢行,刺破雾屏,拂去夜风,顺水流而下,驶过玉兰雪色盖顶的窄弯。舟船行出去后,水岸渐阔,两旁堤岸上芳草茵茵,无声夜色逐渐起了鸣歌。
在船上坐了这一阵,张和才汗水已消,收扇子起身,他重新穿上外袍,走到船头李敛的身边,凭栏和她站在一起。
极远处开阔的河面上,画舟丝竹,灯火殷殷。
张和才看了一会,收回视线。
“你看甚么?”
“嗯?”李敛回过神来,“哦,那边有些流萤。”
张和才顺着李敛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左岸的兰草丛中几点流火,渐明渐暗的过去,片刻又闪在了更远些的地方。
“你想看?”张和才道,“想看咱靠个岸。”
李敛闻言笑了一下。
张和才觉着她这个笑有点古怪,一般她憋着弄他的时候就这么笑。
他狐疑道:“小祖宗,你别不是冒甚么坏水儿呢吧?”
李敛嘿地又是一笑,不说话。
点篙拨船,她甩勾将船靠在岸边,返身回舱取了四只东西,揭开两只递给张和才。借着穿上灯笼,张和才看清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张和才:“你他娘给我羊尿泡干甚么?”
李敛笑道:“我看那丛中夜照多,咱上去捕一些去,走。”
张和才道:“捕一些是多少?”
李敛道:“不多,你弄五十我弄五十,咱就齐活了。”
张和才:“……”
口中无奈地嘟囔了两句,他到底跟在李敛身后下了船。
一马当先走进草丛,李敛不等张和才反应,抽了他的腰封,飞进兰草深处平耍了一套夜战八方,衣带所到之处如长鞭破空。
刹那间,膝高的草丛之中流萤乍起,千百藏匿着的齐飞入林,宵烛辉夜,盛若天上万千星子。
张和才一手拎着一个羊尿泡,呆愣愣看着李敛。
他觉着这一次,她估计不是刻意为之的。
一套鞭法舞完了,李敛微喘着停下来,吹开手里的羊尿泡,扭头冲张和才跺脚大叫:“老头儿你上甚么神!抓啊!要跑没啦!”
张和才猛回过神来,忙也吹开羊尿泡挥舞着抓流萤,边抓边跑,边跑边忍不住地笑。
他想他上一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上一次这么快活,又是什么时候。
遍寻一生,他想不起来。
李敛好似是他岁月中一枚标的,她稳稳扎下来,他的日子便以那里为终,以那里为始。她引他倒着活回去,先回到局促难安的而立,又回到茫茫荡荡的弱冠,最终引他去到那饥寒难捱的总角之岁。
她洗刷一切,她替金殿上的佛祖,偿了他早逝的整个人间。
李敛说得一点儿不错。
张和才想。
甚么他妈的佛祖,她才是他的老天爷。
怀着千般百种的心思,张和才围着兰草丛狂奔,俩人二傻子似的跑了半天才停。
喘着气走过去,张和才把手里的俩尿泡递给李敛,擦擦汗道:“够了罢七娘?咱差不多就成了,这东西拎回家两天儿就死了,抓那么些个没用。”
李敛瞪了他一眼,把四个泡中的流萤倒成两包,扎口道:“谁和你说我要弄回家的。”
“……”张和才道:“你要抓这么些个就看这么一会儿,不值当的。”
李敛哼了一声,把羊尿泡扎紧,两只泡中莹莹光胜亮。拎着它走回船上,李敛从舟尾船帮上摸出只渔网,把泡小心系在网中央,四下看了看,熄却舟上渔灯,寻着一处慢慢沉网入水。
张和才又把扇子捡回来,边扇边在一边站着看,二人在黑夜之中宁待,四下无光无影,只有水底两只羊尿泡烛火一般耀耀闪烁。
等了不多一会,水下渐渐聚来银梭,远近大小的鱼扑光而来,在网内集光停行,翕唇触碰。
李敛又等了许时,小心取下挂在船旁的网钩,猛地拉网提上来,网中数十条银白色上下翻浮。
把网递给张和才,李敛取下羊尿泡解开口子,将流萤放走,又从船尾板舱下取出只矮木桶,盛水将鱼倒进去,剩了两条打死剖净,掀开船舱的门帘,起炉烤起来。
张和才坐在一旁看她一番行云流水,也就来得及递点东西。
等鱼烤上了,他盯着火扇扇,问李敛:“你上哪儿会得这么些歪门邪道儿?”
一手托腮,李敛给鱼翻了个面,懒洋洋地道:“以前有些朋友是水底下的鬼子头,和他们混了一阵,学到几手。”
张和才好笑道:“李大侠,朋友遍天下啊。”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上有人道了一声“不错。”,接着他的话头飞影一掠,上得船来。
张和才吓了一跳,李敛却只掀了掀眼皮。
“我以为你不出来了。”
那人哈哈一笑,在她身旁盘腿坐下,道:“既有酒有鱼,我还不现身,叫七娘做东款待款待,岂不显得七娘不够朋友。”
李敛懒得理他。
话落,这人也不见外,掀开船板取了一壶酒,仰头几息便喝干了。喝干这一壶,他又伸手取了一壶,自己去木桶中抓了一只鱼,打死剖开,丢到铁丝炉上去烤。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比刚才李敛的还行云流水,气得张和才直冲她瞪眼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