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方有鱼
嘭的一声,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开来:“少拿老夫人说事!告诉你,要不是……这事轮得到明朗?!莫不知好歹!叫你来,是好心告知你一声,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此事与国公府已说定,休再多言。老老实实回房去,等着明日国公府来接罢。”
明夫人厌恶的摆摆手,打发明朗走。
安嬷嬷犹不死心,还想再说,明朗却一扯安嬷嬷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主仆二人早有默契,安嬷嬷明白明朗之意,冲喜娘子之事恐再无转圜余地,再哀求,也不过自取其辱,遂忍下求告之词,颤巍巍爬起,与明朗一起告礼,离开。
明朗一走,明雪顿时忍不住叫道:“母亲!”
明雪披头散发,仪态全无,此时也顾不得,只朝母亲瞪眼道:“你真让她去国公府?为何不是我?母亲为何不让我去?”
明夫人怒道:“什么话!堂堂伯爵府嫡长女,竟想着去做冲喜娘子!”
明雪道:“那得看对方是谁。那可是容国公府!是容翡!”
容国公府,大楚开国功勋,几代重臣,真正钟鸣鼎食,权势滔天之家。如今的容国公手握重兵,驻守边疆,正为朝廷所依仗。
容翡,身为容国公府唯一嫡子,是为真天之骄子,世袭爵位,一生哪怕一事无成,什么都不做,也便是泼天富贵,无上荣华。然则容翡其人,却自幼文武双习,天赋过人,六岁入宫伴读,待遇与皇子等同,十四岁随父出征,屡建军功。十六岁入翰林院,成大楚最年轻翰林学士。
如今年不到二十,却身居要职,地位超然,在朝中举足轻重。
偏此人又生的容貌俊美,当年新科三元跨马游街,容翡与一众人等陪同,容翡一席白衣,面如冠玉,神情淡漠,骑高头大马,于人群中翩翩而过,风头竟盖过新科三元,引起轰动。
自此“京城第一公子”之名不胫而走。
第一公子吹皱一池春水,入无数春闺梦里,本人却春心未动,至今孑然一身,不曾婚娶。
【据传,容翡曾言:“外夷未平,国家未安,何以为家。”真正叫人又爱又恨。】
明雪虽未见过容翡其人,但第一公子种种传言却听的颇多,她已十三,大楚风俗,十三岁便可嫁娶,终身大事已计上心头。如大多数少女一样,心事荡漾,对京城第一公子亦充满向往之心。奈何自家这新晋的伯爵府,与容国公府实在差距甚大,不敢肖想。明雪本不敢奢望,谁料天无绝人之路,竟天降奇缘。
“如此大好机会,母亲竟拱手让人?!”明雪脸上发红,朝明夫人恨恨道。
明夫人亦是恨恨的:“你以为我愿意!”
女儿的心思,明夫人再明白不过,因她也一样想法:若能让明雪进国公府,近水楼台,凭明雪美貌,再加上自己手腕,保不准便借此缔结姻亲,成就一桩美事。
女儿大了,明夫人早于暗中物色女婿。她自己也出身伯爵之家,嫁与忠祥伯府,算勉强门当户对,可明远山窝囊平庸,让她也跟着窝囊一辈子,无出头之日。好在大女儿继承她年轻时姿色,貌美如花,明夫人誓要女儿嫁的好,光耀门楣,风光无限。
看来看去,都不甚满意。
谁知容国公府人突然上门,她当即心内狂喜,然则却又是空欢喜一场。
“人家指名道姓,要那小蹄子。”
“为何?”
“八字最相合!”
明雪顿时无话可说。
这冲喜就跟娶亲一样,也有些许讲究,合一合八字便是其中之一,这点上,冲喜甚至比娶亲更看重,毕竟娶亲时若双方情投意合,八字不相冲便无妨。冲喜则不然,八字越合越好。
“……她简直行狗屎运!”明雪愤愤道。
“哼,那也得看她最后有无福气享这运。”明夫人冷笑道。
明雪睁大眼睛:“如何说?”
此时屋内已摒退其他人,只有她们三母女,外加明夫人一贴身丫头。
明夫人道:“京中都知容世子病了,究竟病的如何却一直未有确切消息。以国公府身份,什么名医请不到,竟要请冲喜娘子了,想必那容翡已病入膏肓,凶多吉少了。”
原本想着明雪若能进去,即便容翡死了,也能替明雪搏个人情,有国公府这份恩情在,将来明雪择婿便更多一份筹码。明雪既进不去,便又是另一份打算了。
倘若容世子死了或不愿留冲喜娘子,明朗归家,以国公府手笔,那谢礼定甚为厚重。
“倘若侥幸容翡未死,国公府又愿意留下明朗,便将她扔在国公府几年,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最重要是如此一来,便有了与国公府走动的机会。”明夫人眼中精光闪过,“到时带上你去看看自己妹妹,姐妹情深,也无人能说甚。”
一来二去,一则在国公府混个脸熟,二则总能碰上想碰见之人,到时凭女儿美貌,自家手段,呵……
其实无论明朗能否留在国公府,这冲喜一事,都为明府攀上国公府提供了契机,明朗之狗屎运,实则为明雪与明府做嫁衣,而到时明朗回来,还是要依附明府生存,照旧将其捏在手心,动弹不得,有些帐日后慢慢再算。
明夫人的算盘打的啪啪响,目中精光毕露。
明雪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忽又想起一事,“可万一,那几年里,明朗先近水楼台……”那双云朵般干净绵软的眼睛让明雪心头委实不安。
明夫人冷哼道:“哼,她有几分姿色又如何,病秧子和痴傻的名声在外,国公府又岂能接纳她?请她做冲喜娘子也不过因八字相合,权宜之计罢了。再则,容翡那般才俊,眼高于顶,多少京城名女都拒之门外,又岂能看上她?顶多看在我们伯府面上,对她客气些罢了。”
明雪稍稍安心。
明夫人又道:“这些事不需你们操心,我自会为你们筹划。你们将心思多多放在妆容打扮上,女子貌美胜过……”突然瞧见明雪披头散发之狼狈样,顿时怒道:“那么多人还打不过她一个!出息!简直饭桶!”
明雪捂着头,与明如对视一眼,讪讪不敢言。
那边厢。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顶着寒风回到居所。那是伯府东南角一小院,青瓦白墙,明朗住进之前,明夫人特地吩咐人修整过,外观看上去整齐如新,院房里头则十分简陋朴素。灰扑扑的地面,几件半旧不新的桌椅。
两个丫鬟正坐在屋里嗑瓜子。
“姑娘要洗脸,去打点热水来。”安嬷嬷吩咐道。
丫鬟们不情不愿起身,打了盆热水,往桌上一放,好奇的盯了一眼明朗,被安嬷嬷一瞪,努努嘴,转身便走了。
水声哗啦啦,安嬷嬷拧帕子,给明朗擦脸。
明朗打架时的狠劲此刻已消失殆尽,束手束脚站在安嬷嬷面前,不敢做声,只眼巴巴的瞧着安嬷嬷。
安嬷嬷自幼陪伴她长大,名为主仆,实似亲人。如今只有二人相依为命,情分更非比寻常。明朗有时怕这嬷嬷更胜怕祖母。
明朗知道,安嬷嬷眼下生气了,且气的不轻。
安嬷嬷给明朗擦脸,那力道颇重,明朗想忍着,却委实有些重了,终忍不住叫道:“好痛呀~”
“现在知道痛了?!刚打架时不是厉害的很吗?”安嬷嬷将帕子扔回盆中,溅起一朵水花,“姑娘,我的姑娘,就那么一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先不说那是谁,你一个人,如何打得过她们?她们一个个身强体壮,如狼似虎的,再看看你,瘦的小猴儿般……她们对你半点情面都不会讲,万一伤重了可怎么办?”
“我赢了!”明朗扬起脸,长睫扑闪:“以前二狗哥哥教过我打架秘诀……”
安嬷嬷没好气道:“输赢又如何,最终会有好果子吃?看看,看看,这都成何模样了,小疯子般。”
明朗亦是披头散发,外衣被扯的不像样子,领扣掉了两颗,领子歪歪斜斜的露出里衣。
安嬷嬷道:“老夫人交待过什么?凡事三思,万事隐忍。日日叫姑娘念着忍忍忍,怎就记不住呢?”
明朗眼里慢慢蕴了泪,委屈道:“我忍了呀!可她们骂我娘,还说你,还戳我,一直戳,一直戳……你叫我啷个儿办嘛!”
安嬷嬷一顿,半晌,方道:“……别说蜀语。”
扁州邻近蜀州,许多蜀人来来往往,明朗跟着学了一口蜀语,回伯府后,沦为笑柄,安嬷嬷便让她不要再说,明朗偶尔却忍不住蹦出几句。
安嬷嬷没成想打架缘由竟是这样,半晌做不得声,片刻后方想起来不知明朗是否受伤,明朗摇摇头,展开手掌,手心里却躺着黑压压一簇头发,足有小拇指粗细。
安嬷嬷惊呼:“老天爷,你这是薅了她多少?”
难怪明雪惨叫成那样,还吃了个哑巴亏,明夫人竟没责罚。然则一想起免责的原因,忧愁便袭上安嬷嬷心头。这笔账明夫人迟早会算,现如今不过因为国公府之事,而暂且忍着罢了。
“可怎么办呢,竟要去做冲喜娘子了,我可怜的姑娘。”安嬷嬷说着便掉下眼泪来。
明朗慢慢将双手洗净,却道:“也不见得是坏事……反正,伯府也没什么好的。”
安嬷嬷摇头道:“姑娘不懂。在伯府,就算日子难过点,终究名正言顺。但去了别处,便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冲喜事败,明夫人那三寸不烂之舌,定会将过错推到明朗头上,使得明朗名声更坏,更不吉。
冲喜事成,明夫人则会尽揽大功以及攀附交情,为伯府与自家姑娘谋福利,断不会为明朗筹划半分。明朗寄人篱下,过的如何,全看她自身造化了。
无论成败,对明朗似乎都不利,但以目前情势来看,冲喜成功,容翡活下来,留在国公府,对明朗更有益。
否则,一旦回到明府,气头上的明雪定会变本加厉报薅发之仇。
“容国公府如何?那容世子人又如何?”明朗问。她自回京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安嬷嬷是明老夫人还在娘家时的贴身丫头,随明老夫人来京中住过一年,后因老夫人随老伯公各处外任辗转,便被老夫人送回家乡嫁人了。她对京中之事本就了解不多,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更早已物是人非。
容国公府她倒是知晓的,容翡其人其事,则是偶然从下人们私下闲聊中听闻到的。
安嬷嬷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全部告诉明朗。然而马上就要见到他了,瞒着也无用,知己知彼反而更有利。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公子美名,却不知那容翡还有另外一个名号:玉面罗刹。
容翡十四岁上阵杀敌,手刃数百敌军,杀人如麻。入朝为官,手段雷厉,曾协当朝天子翻陈年旧案,诛杀上千人,面不改色。容翡文武双全,遇人杀人,遇魔杀魔,心狠手辣,据传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年纪轻轻,却有如那地狱罗刹,女孩儿们为他神魂颠倒,其他人等则为之胆寒。
明朗静静听着,她情窦未开,心思澄澈,对京城第一公子无甚旖旎心思,脑中只浮现一年轻俊美男人,白衣胜雪,却手持一柄利剑,神情淡漠,忽然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阴冷,信手一挥,剑锋挟着冷风迎面而来……
明朗一惊,蓦然回神,摸了摸脖子。
安嬷嬷见状,忙又道:“这些都只是传闻,不见得都是真的。莫怕莫怕……”
这安慰显然十分苍白无力,所谓空穴不来风,传言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容国公府权势滔天,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容翡其人,扑朔迷离,都叫人心中惶惶,忐忑不安。
明朗抬眼,与安嬷嬷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迷茫与彷徨。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后,明朗开口道:“……那容世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呢,嗯,祖母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吃饭吧,我饿了。”
无论如何,饭总要吃,觉总要睡。
菜早已凉透,那两个丫鬟早早跑了,想也叫不动,所幸小炉上炖着粥,安嬷嬷盛了些,服侍着明朗,一起就着冷菜吃了些,填饱肚子,而后洗漱后,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上床睡觉。
炭盆业已熄灭,房中阴冷,安嬷嬷本在榻上睡,冬夜里实在太冷,便与明朗挤在一床,自小嬷嬷便带着明朗睡惯了的,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手臂环住嬷嬷腰际,互相取暖。
外头天已黑透,今夜无星无月,风呼呼的刮着。
安嬷嬷年纪大了,容易倦,明朗很快便听见头顶呼吸变得悠长。却又忽然醒了,安嬷嬷想起一事:
“你先前说二狗教了你打架秘诀,什么秘诀?”
明朗精神一振,答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安嬷嬷:“……”
“……学坏不学好,”安嬷嬷睡意浓重,喃喃道:“姑娘家家的,不要打架,老夫人要知道了,定要罚你站墙角……我没有用,帮不了姑娘也管不了姑娘……打架不是什么好事……”
“晓得啦。”
安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静下来。
明朗一动不动,等了片刻,听见轻微的鼾声起,方轻轻抬头。安嬷嬷已睡着,却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一只手还惯性的不时动一下,轻拍明朗后背,像小时候哄着明朗睡觉般。安嬷嬷还将她当成小孩儿。
明年春日,过了生辰,明朗便十一了,再过两年,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然而病中那两年,昏睡不醒,百事不知,身体与时光,仿佛都静止了,迟滞了。明朗醒来后,记忆依旧停留在摔倒前的六七岁,连她自己,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小孩儿。
她却需要快点长大。
一夕之间,明朗的人生天翻地覆,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然则她却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颠沛流离,病体孱弱,忙于吃药,生存,生活……
如今,更要被送去做冲喜娘子了。
她虽安慰安嬷嬷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则亦十分迷惘。自打离开扁州,她便犹如一片浮萍,于天地间飘荡,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