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似是察觉到她目光,他转过脸来。大殿乌沉沉的瓦顶笼下一大片阴影,殿外融融暖色,投下一缕光线在他鼻翼,他眸色幽暗不见底,捕捉到她视线,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缓声道:“我本不信诸佛,遇见你后,仍不信。直至你腹中有此骨肉,我方后知后觉,原来世上真有命数之说。”
她未言语,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接下去。
他自顾续道:“若世间真有因果,有应验报应,我这样的人,只怕命不会长。”
柔儿眉尖颤了颤,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她掌心温暖柔软,他攥住了,就没有放开,“你别怕,我说说罢了。”
他牵她起身,并肩朝外去。
下山稍嫌吃力,赵晋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一路遇着无数上山进香的信徒,目露诧异地注视他们。
赵晋面无表情,浑不在意。柔儿埋首在他怀里,努力不去瞧旁人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经过青山楼,他吩咐她在车中稍坐,他独自登楼去了二层雅间。
推开门,内里跪着个年轻男人,听见步声,那人转过头来。
赵晋抿唇一笑,径直步入,在正中椅上端坐了。
跪着的人,正是崔家四爷,崔寻芳。
“赵哥,赵哥,您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保准不敢再给您惹麻烦添乱。我年轻不懂事,从前太过胡闹,今后保准会改,一定会改,您再给个机会,这回生意,容崔家一同参进来,行不行赵哥?届时崔家出力出人,您只管牵条线,等赚了银子,咱们四六开,您六我们四,稳准不赔的买卖,赵哥,您再考虑考虑成吗?”
赵晋慢条斯理端着茶盏,揭开盏盖,拂去水上的茶沫子。
崔寻芳抱住他的腿,嬉皮笑脸地贴上来,“赵哥,弟弟新得了几个美人,都给您,往后您在明月楼的花费,崔家都包了,成不成?哥,您说句话吧。过去都是弟弟混账,您大人有大量,再容弟弟一回,啊?”
他摇晃着赵晋袍角,一咬牙,再抛出一个条件,“赵哥,三七开,三七开成吗?您抽七成,甭管赚赔,这七成定定孝敬您的,行不行啊,哥?求求您,给个话吧,哥!”
赵晋啜了口热茶,微微凝眉,指尖敲着盏盖,道,“这茶陈了。”
崔寻芳像抓到救命稻草,两眼直放光,“往后您的茶,崔家茶园也供了,赵哥,咱们不是外人啊,弟弟一时糊涂惹了人命官司,这种错今后保准不再犯,您瞧在弟弟从前您用着还算顺手,算得上一条好狗,您就当可怜弟弟,给条活路吧。您不知道,自打丢了生意,我爹他已经不认我了,把我撵出家来,连家门都不让进,您要是不肯回心转意,以后弟弟我只能沿街要饭去了。哥,您答应我吧,行吗?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他抱着赵晋袍角,越抓越紧。
赵晋冷得他够了,一抬脚,将他踢个趔趄,“崔寻芳,”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道,“往日赵某捧着你,纵着你,能让你上天,做享乐大爷,如今就能远着你、妨着你,让你下地狱,万劫不复。今儿我来,是给郭子胜脸面,我听说了,你把嫡亲妹子都送给他做了妾,倒挺有你的,颇舍得下本。就凭你这股子狠劲儿,赵某欣赏你,给你指条明路。”
他勾勾手,崔寻芳忙从地上爬起,堆着笑凑上去,“您说,哥,您尽管说。”
“浙州地界混不下去,不必强撑,你爹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你几个哥哥都不成器,你趁着尚还能仗着你娘那点姿色哄着你爹偏疼你,不若趁此把家分了,占个大头,也免将来你们崔氏败落,千金散尽,届时你连个草纸都捞不着。”
他拍拍崔寻芳越来越难看的脸,续道:“再有,你那爱抽人的毛病改改,下回再闹出人命,可没姓赵的给你兜底想辙了。”
说完,赵晋头也不回地就朝外走。崔寻芳膝行追了几步,追之不及,他扑在地上痛捶地面,恨道:“赵晋,你等着,你这样戏耍小爷,小爷总有一天,把你欠我们崔家的,全都讨回来!”
赵晋来到车前,福喜掀了帘子,他弯身蹬车,一眼瞧见里头熟睡的陈柔。
孕中嗜睡,格外昏沉,她连车里骤然多了个人都不知。赵晋借着帘隙送进来的光线端详她。
姑娘脸颊红润,眼睫长而浓密,鼻尖小巧微翘,最好看就是那对唇瓣,娇滴滴软绵绵,像香甜多汁的果子。
小团子初具规模,孕中发涨,饱满诱人,常给他捏得死去活来。
他逗弄她,欺负得她缴械投降,连连告饶,可到了最后,沉迷不可自拔的却是他。不得不说,跟她一起的滋味格外畅快。
他很喜欢她的身体,也喜欢听她柔细的嗓音。
单是坐在对面这么打量她,他喉咙就一阵阵发紧,喉结滚动不住。
瞧她额头贴靠在车壁上,在车马行驶过程中轻轻摇晃。
他担心磕疼了她的脑袋,抬手勾住她脖子将她整个人抱过来。
她伏在他怀里,睁开惺忪的眼睛瞧了瞧他。懵懂稚幼的模样娇憨可人,瞧在眼底,也有几分惊艳的妩媚。
她轻哼一声,似喊了声“官人”。
赵晋拍拍她背脊,将她揉到怀里,“睡吧,我抱着你,免你着了冷风。”
她没客气,抬臂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又陷入沉睡。
他手臂收得格外紧,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弯中。
这一瞬天地再无颜色,时光不再流转。车内这密闭空间,便是他和她所拥有的全部。
可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马车行驶缓慢,正要绕过转角,忽然一匹黑色骏马从斜刺里穿过,发狂一般撞向赵晋和柔儿所在的车厢。
福喜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大喝:“爷,小心!”
赵晋在昏暗的车内,骤然一悚。
一切发生太快,就在电光石火间,那马没命地撞上了车厢。
“砰”。
一声巨响,引得尖叫声无数,人潮四处狂涌。
有人在喊救命,有人在大呼快跑,那疯马撞上车后尚又癫狂地奔了一段,才在悲鸣中倒在街心。
车厢受到巨大的冲力,赵晋只来得及伸出手臂,用臂膀和背脊撑出一片狭小的空间将怀里的人护住。
他们倒向一侧,雕金车帷不过是几根竹木支撑,又宽又厚的车辕都被撞断,又遑论那不堪一击的车壁。
车帷散开,赵晋抱着柔儿滚在地上。
他背脊着地。怀中紧紧抱着惶恐无措的柔儿。
那一下很重,马匹全力的一撞,血肉之躯如何抵御。他背部在地上摩擦滑行了好远,才勉强定住,不及反应过来,那散掉的车壁又朝他们砸过来。
赵晋咬牙撑起尚可行动的左臂,用手掌挡住倒下的车帷。
福喜匍匐着爬过来,哭喊道:“爷,爷您怎么样?”
赵晋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脊背上的皮肉已然裂开,左下臂骨头折断,抱着柔儿的那只右臂手肘重重擦在地上,血染红袖子,伤得极重。
柔儿背对他被他抱在怀里,战战兢兢反转过来,“爷,”她唤了声,眼泪瞬间涌出来,“您……您……”
她话未说完,陡然顿住话音,浑身僵硬。
赵晋惊恐地瞧她扶住肚子,然后……
福喜跌坐在地,早已吓傻了,“血……陈姑娘,血……”
柔儿低下头,看见自己掌心粘稠赤红的血液。
那一瞬大脑忽然空白一片,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这么多?
巨大的恐惧攥住她心神,那可怖的绝望赵晋感同身受。
喧闹的街头,嘈杂的声响,人潮和声浪都在远去。
他目光顺着她呆滞的眼睛,满是泪痕的脸,一路瞧向她微突的腹部。柔儿有一瞬失神,她仿佛看见一元大师那双锐利如电的眼睛,正沉沉盯视着她的肚子,那目光让人感到,特别不舒服,特别的害怕。
此刻……
赵晋右臂撑住她,将她推离自己,他视线下移,入目是她被血染透的裙子。
原本粉白颜色,此刻满是血污。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柔儿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顺着他视线瞧过去。
她腹部之下,他右腿正中,一根断裂的竹木穿透健硕的肌肉。
福喜惊恐地捂住嘴,下一秒扑上来跪在赵晋身侧,凄厉地喊道:“爷,爷!”
第35章
雪落无声, 遍地银白。
红的血点,白的雪花,在模糊的视线中交汇成令人心碎的杂乱, 柔儿扶着赵晋的肩膀, 眼泪不住往下掉。福喜抹了下眼睛, 扬声唤人来扶赵晋。
赵晋意识尚清醒,抬起右手抹掉柔儿腮边的泪珠,雪白的脸蛋被他手指上的鲜血染红,然后被新涌出来的泪水冲刷掉, 形成一条鲜明的水痕。
“别哭, 不妨事的。”他扯开唇角, 还朝她笑了笑。
凑上来两名侍卫, 本架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 待瞧清他血肉模糊的伤, 他们便顿住了。
无处下手, 手臂、背脊、大腿,没一处是好的。
赵晋闭了闭眼睛, 令道:“福喜扶我起来。”
福喜“哎”了声,从他腋下横臂过去,避开他折断的臂骨将他扶住。
他借力站起,腿上麻木, 连疼都觉不出。只是被人搀扶, 扯动背上的裂伤, 他闷哼一声,压抑住吟唤, 额上青筋直跳, 一层层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
“……”赵晋张开嘴, 还欲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朝前跌去。
他颀长的身形倒下,像座轰然倾覆的玉山。
柔儿眼前银线云纹浮动,见他落在侍卫背上,断木刺眼地穿过衣袍,印出一大片骇人的血印。
那鲜血还在淋漓的流淌。她脸色惨白,一阵阵眼晕。
福喜担心再生变故,留下二人查看现场情况,虚护着柔儿,随在背着赵晋的侍卫身后,穿过狭窄的胡同,抄小道去往新杨胡同。
这处距离事发地比金燕角或月牙胡同都更近。
踢开院门,侍卫叫嚷“来人”。数个侍婢匆匆从内出来,七手八脚地围住赵晋,骇然询问发生了什么。
福喜道:“还废话?速去请郎中,快!”
赵晋被安置在床上,半垂的窗幔很快也铺开了一片殷红。
柔儿脚步虚浮,踉踉跄跄步到床前。她掏出帕子压住他腿上的伤,很快帕子湿透,她指尖也染了红。
她忍不住伏在他身侧大声痛哭。
若是他有事怎么办?若是他醒不来怎么办啊?
郎中来得很快,听说是外创,随身携带了许多伤药。路上虽听侍人描述了大概伤情,一瞧见赵晋的实际情况,他还是吃了一惊。
郎中瞥了眼伏在床边的柔儿,低声劝道:“这位姑娘,赵爷腿上这根木头得取出来,您稍退远点儿。”
柔儿不敢妨碍郎中,她勉强撑住床沿站起身,退后两步,背脊抵在墙面上才总算站定。
郎中目视福喜:“小哥,烦您按住官人。”
福喜点头,知道定然拔除断木的过程极是剧痛。
郎中先用药粉洒在伤口周围,那根断在他腿中的木头里侧尖而根部厚,郎中比划了一下拔除的方向,用根绸缎绑住伤处以上半寸,喝了声“起”,那木块发出窒闷的声响。
赵晋双目睁开,两眼血红,额上汗珠大滴大滴滚落,咬着牙整张脸、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