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另一狱卒见了舔下唇,道:“狗子,你倒好心, 将这等精粮给他吃, 死活还不知呢。再说,有这杂粮粥和粗饼, 实算不错,先前一碗泔水汤。”
刘大狗掰了一块在嘴里,含糊道:“时明府是好官,你不知, 我家是云水的,明府来后,着实办了不少好事。他身受重伤,没个将补,两个馒头又抵得什么。”
那狱卒顿时不敢说话,量左右没人,这才压低声道:“咱们知州端得酷厉手段,时明府过两天要是拉出去挂城门口,哪还有命在。”
刘大狗摆摆手,挑着粥桶在关押时载的牢房前停下来,将勺子伸进桶底满舀一勺粥倒进牢门后的粗碗里,又将白馒头塞进去,试着叫一声:“明府?该用饭了?”
时载半身的血,将衣服染成了酱色,有些已板结成块,牢中腥味扑鼻。刘大狗生怕引来蛆蝇,在狱中狠狠地洒了一把驱蝇粉,血腥味混着驱蝇粉辛冲的味道,隐隐令人作呕。
“时明府?”刘大狗又唤了声,看时载胸膛有起有伏,松了一口气了,细思却是心头发凉,堂堂一个县令,竟落如此地步。
他心中不得劲,难免露出点凄容,挑着粥桶分粥时,只将那些个闹哄哄的人犯骂得狗血淋头,这一通骂,倒骂得神清气爽。等得晌午过后,跟另一个差役换了值,拎着午间讯问吃的两个粗馍,绕府外短街买了条箬叶包咸鱼,又买了一竹筒的酸浆。随意找个阴凉处,就着鱼肉酸浆,将两个粗馍吃得一干二净,这才一抹嘴,揩揩手上的油,这才游游荡荡返家。
刘大狗的老娘正要出门,看他回来,道:“ 狗子,村里的阿小他们来城里寻你哩,捎了好些泡果儿,倒酸甜。”
刘大狗笑:“阿小来了?”又问他老娘,“阿姆去哪?”
“阿小还拿了一只鸡,这可如何使唤得?我留他俩吃饭,去外头踅摸点下饭菜,你自去和他们说话。”刘老娘笑道。
刘大狗送他娘出门,重又掩上门,神色立变,匆忙进自己屋里,见着一行四人,冲着两人大惊:“徐二哥、付三哥怎么亲来了?”
当中这二人可不正是付忱与徐泗。
徐泗笑道:“我们来与你打听点消息。”
刘大狗啧舌,将门窗洞开,好能看清外头动静,啧舌道:“徐二哥与付三哥胆子贼大,满城正在寻你们,你们不思量藏远些,反倒来了城中。”
徐泗摇头:“不过反其道而行之,再者,我也不放心三弟一人来。”
刘大狗的同村阿小低声道:“二哥、三哥,我去外头守着去。”
刘大狗笑道:“我这破屋旧门,偷都不进,你去守着反倒有鬼。”
同来的另一个管事模样的姓齐,他从前管得云水寨的各样出息,人忠直,却不擅此道,日日寨中的入不敷出忧心,所幸,天可怜见,来了一个付忱,病病歪歪、颓丧两年后,竟成了点金圣手。齐管事心喜之余,心甘情愿为付忱打下手,时长日久,齐管事拿付忱当子侄看,忧他所有。
依齐管事本意,浑不用管什么时载,凡是官,就没个好的,他们狗咬狗、窝里斗,更是美哉,插嘴问道:“那知州别是诳骗我们的,可真个想治死时载?他们同是官,别做戏。”
刘大狗正色道:“不似做戏,时明府如今还半死不活地躺在牢中,连碗药都没有。”
付忱脸色发白,闭了闭眼,又恨又悔,恨楼淮祀行事毒辣,悔自己下手太重。
齐管事听他口内称时载为明府,道:“你倒敬他,别是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论起来,你还是个当差的。”
刘大狗却不怕他,冷笑一声:“我算哪门子的当差,差役差役,差当着,却是个下九流的役夫。时明府是好官,我敬上一二有何不可?我纵是狗,愿为哪个摇尾巴,却是由我自己心愿,我可不曾入了水寨,要听你齐管事的调派。你说我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只别来问我话便是。”
徐泗一皱眉,将手压在竹案上,道:“都是兄弟,怎的还吵起嘴,正事要紧。”
齐管事勉强冲刘大狗一抱拳,当是自己言行失当。
刘大狗遂一声冷笑。
付忱生怕他俩又争起来,问道:“刘兄弟,劫狱可使得?”
“使不得。”刘大狗摇头,“杀人使得,劫人却难。今时不同往日,知州没来之时,栖州狱中连牢头带差役小猫两三只,如今却是戒备森严,里头不乏好手,都是手里沾过血的。”
付忱道:“时载未审未判,楼淮祀便不管?”
“不管。”刘大狗道,“小知州行事全由心意,亦是个心狠手辣的。你们要是有心救明府,尽快行事,迟了,怕是捱不过去。”
“小小年纪,倒是生得一副狠硬心肠。”徐泗皱眉。
刘大狗苦笑:“谁说不是,他出身显贵,又有大依仗,当真是为所欲为。”
齐管事道:“所谓官逼民反,他行事狂悖,底下人尽服他?”
刘大狗道:“知州虽好用重刑,但,你只要老实做事,不与他背逆,不触他的逆鳞,奖罚颇为公正。如我这等差役,本没薪俸,只靠打赏与好处过度,知州来后,一月能得一两银,当值之时,衙中有饭有菜,偶尔还有酒,比起以前,却是神仙日子。纵是知州治下严厉,却颇得人心。 ”
齐管事讥讽:“你原是个英雄,不曾想几月未见,却为斗米弯腰。”
刘大狗不以为然:“过得太平日子,哪个愿提脑袋挎刀。二哥、三哥,劫狱不可取,我怕你们有去无回。”
徐泗又问道:“据闻,楼淮祀是个趴耳朵。”
刘大狗点头:“这个倒是属实,知州小夫妻极为恩爱。”
付忱抬眸:“既如此,去普渡烧香定然有诈,倒像诱我等上钩。”
“不错。姓楼的将自家屋宅守得跟铁桶似得,这等当口,怎会许他婆娘去寺中烧香。不过……”徐泗话音一转,再问刘大狗,“他那个小舅子又如何?”
刘大狗一愣,道:“侯门贵公子,没个正事,也没见读书,来了栖州后只到处闲逛,是个无事忙,钱多咬手的主。 ”
徐泗冷笑:“劫不了知州夫人,劫知州的小舅子也使得,他既爱重娘子,对小舅子自也不敢怠慢。知州夫人你我等从未亲见,知州的小舅子你我则不会认错。从狱中劫走时明府千难万难,从闹市劫走了一个纨绔公子,却是颇有可为。”
刘大狗想了想,道:“倒不失为可行之事。”
徐泗发了狠,与付忱道:“三弟,若我们擒得知州小舅子在手,也换不来时明府,可足见楼淮祀无一丝放明府生路的打算。”
付忱思索良久,方点下头:“也罢,姑且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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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离尝了尝卫繁摊的一张饼,再吃一口茶,将卫繁的手艺夸了又夸,看卫放得意地吹嘘着自己在外的诱敌言行。
“呵……”俞子离拂去碎屑,道,“我是水匪就劫你去。”
“啊?”卫放呆若木鸡。
俞子离笑道:“你在外这般吵吵嚷嚷,显是诱敌之计,不若将你这个上蹿下跳的劫了去,也能差强人意。”
楼淮祀对着卫放快歪了的脸,试着问:“若是劫了你去,我大义灭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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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卫放怕苦、怕累、怕冷、怕热……死?那就更怕了。想他堂堂侯门继承人, 从小到大,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真是心尖尖上的珠玉。再兼卫侯门上下好溺爱子女, 卫放别说挨打,连挨骂都少。
他平生吃过最大的苦头, 估摸就是从禹京坐船到栖州, 一路上随风浪颠簸,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香, 还摊上个黑脸罗刹皇三子,连乐子都没得找。
千辛万苦到了栖州吧,此地半开化, 别处软红十丈,这里咸鱼飘香,臭不可闻也就算了, 话语不通,十个人中九个操着狗都听不懂的土话。卫放无聊得骨头缝里透着钻心痒,好不容易他好兄弟兼好妹夫,搞出了榷场, 还声势浩大地搞赏鼍大会, 着实热闹了好一阵。
奈何美中不足,贼人要来添晦气, 卫放深恨这些狂徒惹事害得他不能尽兴出游。楼淮祀喊他去街集虚张声势时,顺口又哄他:此乃计中最重一环,能不能擒到贼人,成败全系你一身。
扯虎皮做大戏?耀武扬威?这叫事?他喝水呛了自己的鼻子都不会把这等瞎吆喝的事给搞砸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卫府上下都说他说古今无用第一人,偏偏他这个无用的人一手捏着拎起擒贼大计的喉颈。
卫放一面得意非凡,一面拍着胸脯向自己的妹夫保证:不就是在街上带几个狂奴摆摆臭架子吗?此等事,他天天干,再熟悉不过了。
架子也摆了,百姓也欺压了,民怒也惹了,金银也撒了。卫放私下回味一番,只觉这一日是他来了栖州之后过得最痛快一日,恨不得天天都来几回。
味还没醒过劲呢,俞子离居然说他有性命之忧?
卫放当场就懵了,这这……这……他怕死啊。谁活够了他都没活够啊!就算不死,受伤也不行啊,他怕痛,想他被蚂蚁咬了一口都要擦上药油吃几帖药袪袪毒,哪经得什么刀、枪剑伤的啊。
卫放立那,如奇草经一夜狂风吹乱雨打,花落尽,叶败残,枝断折。
他觉得他已经病了,明日怕是要出不得门,要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人参、灵芝、鹿茸等物补半年都补不回他的精气神。
俞子离看自己的学生小脸惨惨白,又可怜又好笑,无情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日你要是临阵脱逃,几辈子的脸面都要丢尽。”
脸面值得几斤几钱?卫放木木地摸摸自己的脸,痛嚎一声:“我……我……不要脸面也不打紧的。”
俞子离恨铁不成钢:“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贪生怕死。”
卫放擦泪:“哪个寻常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那都是活不下去的。”
“胡说,不乏有大义之人,舍身取义。”
卫放垮着脸,跳着脚:“老师教我良久,我几时是有大义之人?”
俞子离睨他:“你倒有脸大声。”
楼淮祀看卫放吓得不清,不思安慰就算了,还火上浇油,道:“唯死路一条时,怕不怕死都无关紧要。”
俞子离便又道:“你惧死,难道让繁繁亲身上去诱敌?”
卫放呆怔半晌 ,他怕死,但妹妹还是要的,忽得哀嚎一声,冲进一边小院,揪了求见楼淮祀的瘦道士,问道:“道长,见血封喉的毒药给我十来副。”
瘦道士正拈着卫繁做得糕点左右端详:此糕点,其色之艳、其味之怪……好似有毒一般。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吃呢,愣是被卫放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将手里的糕点扔进了嘴里。苦咸酸麻,清凉气直冲鼻眼,差点没把眼泪给吃出来。
卫放一把握住瘦道士的两肩,来回直摇:“道长,我的身家性命可全赖在道长身上了,什么一闻就倒药,什么升仙极乐药,多多益善。”
瘦道士几被他摇散架:“唉哟唉哟,卫小郎,卫小郎,小道人生得瘦,全身都是骨头,你这般晃下去,可要没了命哦。”
卫放哪管他,又将摇了几下,急道:“道长,救人如救火,快快快。”
瘦道士纳闷:“什么人得罪了小郎君?”如今的栖州,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楼小知州的小舅子,怕不是老寿星嫌命长,找死上吊?“小郎君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小知州就是。”他打眼看楼淮祀就是个帮亲不帮理的。
卫放哭丧着脸:“得罪我的就有姓楼一分。”还是妹夫兄弟呢,这股坑害他。
瘦道士笑起来:“如此说来,我更不敢把毒药给小郎君了,万一楼小知州出事,小道有理也说不清啊。”再说,他也不敢把毒药给卫放,好好的小公子手染人命,卫府怕要寻他的麻烦。
卫放越发急了,一急就更说不清,干脆拉了瘦道士到楼淮祀面前,道:“阿祀,你让死牛鼻子给我点毒药应应急。”
瘦道士听了来龙去脉,拈着须道:“小知州可是要捉活的?”
楼淮祀点头:“那是自然,死了又有何用?”
瘦道士听后,有些为难,道:“这倒不好办,若是不留活口,我塞给毒针给卫小郎君,随意往人肉里一戳,几息之间必死。”说罢,从怀里摸出不足两寸高的小玉瓶,“栖州实乃好地方啊,池沼里的长虫,剧毒无比,咬人不留活口,几步便倒,小道捉了几条蛇,取了毒液,又与毒草相和,制得这瓶无色无味的仙药,不见血亦封喉啊。”
卫放听得骨寒毛立,想着自己要是真揣了根毒针在怀里,一小心自己戳了自己一记?那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楼淮祀却是两眼放光,一伸手捞过小玉瓶,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眼见是起了贪墨之心。
瘦道士一心炫耀近日的成果,道:“可惜,此毒过毒,中了无药可解,楼小知州既要留人活口,却是不得用啊。”
卫放道:“太毒了些,中了半死不活的可有?”
瘦道士道:“倒也有,既毒性不强,立时不能死,中毒者一刻钟后发作,只是……”
“只是什么?”卫放连忙追问。
瘦道士看他一眼:“小郎君想:栖州这些贼人大多是亡命之徒,你害他中了毒,他愤慨之际,拼个鱼死网破,拉你垫背,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卫放傻了眼,有道理啊,临死之前将他脖子一扭,他不是要跟前陪葬,想了想道:“道长,道长,有无不毒,又立倒的药。”
瘦道士道:“那便只剩得麻药,可这麻药在屋中方好使,屋外空地,小风徐徐,早把药粉穿得散了去,哪里还能迷晕人?倒也有药,抹在帕子上,须捂在口鼻处才能见效。”
卫放小胳膊小腿,鸡都抓不住,何况捂人口鼻,天要亡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