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老贾自楼淮祀清剿了栖州的两股水贼,出掉心底深处的那口恶气,精气神都提了老些,跟返老还童了似得。
楼淮祀晃过来时,老贾坐在树下,怀里抱着一个钵,搅和着一钵臭气熏天的黑水,如雪雕如玉琢的谢罪蹲在树荫下,时不时地递上一包一包粉末。
“这什么啊?”楼淮祀肚里直翻腾,狠狠地掩着鼻子。
“哦,这是虫尸晒干碾成的沫。”贾先生将沫沫倒进臭水里搅了搅,又接过谢罪手里的另一纸包,“这是臭鱼肚晒后碾的沫,老朽想着,栖州多鱼虾,水有腥气,那些沉降地底水里的古村古墓里的古物,尸臭里多少有些鱼腥。”
楼淮祀道:“我不懂这些,老贾你做主就好。”说罢将手里的那枚“舍利子”交给贾先生。
贾先生捏着玉石半晌无语:“我记得郎君手上有真的舍利子。”
楼淮祀道:“诶,真的留着骗秃驴,应付那些个书生,假的足矣。”
贾先生呵呵一乐,依言取出一个小瓷瓶,拿软布蘸了一点,将玉石细细地抹了一遍。道:“等棺材李做好棺椁,装好舍利子,整个投入水中浸上几日再埋进地里窨藏。”
楼淮祀道:“不浸上七七四十九天,浸得臭不可闻?”
“诶,不可。”贾先生摇头,“装殓佛骨之物,一层套一层,严丝合缝,密不透气,不曾损坏之下,历经千年亦可完好无损。”
“哦。”楼淮祀
“再有虽是老木新做,可这刻痕却是新的,还得拿砂石打磨打磨,依理入土后藏个一年半载的最佳,怕是知州等不得。以小人的意思,不如蚀些坟土,装上一缸,将小棺椁搁里头,连缸带土放船上。船将靠岸,再拿出用手细细盘磨,非是此道中人,应看不出此间的门道。”
楼淮祀听后招呼小厮叫差役去刨一缸坟土来,这事有些不地道,还晦气,因此楼淮祀特地拿出几锭银锭出来,愿者前往。
听令而来的差役全是一帮杀才,哪里会忌讳这些个,别说刨点坟土,尸身都敢拉出来扬灰,为了这趟肥差,差点没打起来。
贾先生蔫儿坏,看得直乐呵,他就喜欢这些胆大敢欺鬼神。
楼淮祀用手戳戳白衣如雪的谢罪:“阿罪,老贾的几板斧子,你学全了没有?”
谢罪虽还远不如常人,却比在京中时好多了,偶尔也会应应人,他不喜欢有人拿指戳他,瞄了楼淮祀的手指好几眼,瞄得楼淮祀收了回去,方点了一下头。
楼淮祀吃惊:“真个有学啊?”他还以为谢罪这小子沉溺武学之中,成天不是打着伞就是扎马步。
贾先生老眼里的笑意都快满溢出来:“真个会,阿罪聪敏无双。”
“不错不错。”楼淮祀笑摸谢罪狗头,“多多练功,多多造假,以后承老贾和始一的两家衣钵。”
谢罪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又点了一下头。
贾先生不顾自己搅臭水搅得臭烘烘的手,摸了摸谢罪,道:“说起来,小人应承谢夫人,是为还情,如今细究,还是小人占了便宜。”
“放屁,你遇着我才是占便宜。”楼淮祀不要脸道。
贾先生哈哈大笑:“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小人与阿罪都是三生有幸,才识得知州啊。”
都是贼兮兮的小老头,老贾比之老梅真是强出一百座山去。楼淮祀在心里嘀咕,他在肚里把梅萼清一顿寒碜,隔天一大早,差役就来禀报梅萼清求见。
楼淮祀牙都快疼了,扶着额头直唉哟。
卫繁帮他揉着额头:“楼哥哥不喜李姐夫?”
楼淮祀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这李姐夫看你家夫君就跟看肥肉似得,只差没淌下几口口水。”
卫繁噗得笑出声来:“哪有人把自己比作鸡啊肉的。”
楼淮祀跟着笑,和卫繁腻歪了一阵,这才犹犹豫豫地跑去见客。梅萼清坐在正堂那吃茶,穿得跟田间老农没甚不同,短褐草鞋,裤腿那甩着泥点,背上还背着一顶尖顶的草帽,那张本就皱巴巴的脸,又黑了几分。
“梅兄,可用过早膳了没?”楼淮祀本来看到梅萼清一肚子牢骚,看他劳苦的模样又消下去了火。他自己干不来与民同苦同乐的事,对于肯干的人,还是大为钦佩。
“不曾。”梅萼清活跟打秋风似得。“老朽特地摸着黑来找知州,就为了蹭顿早膳,上次在府上吃得薄皮肉虾包子,着实美味,知州让夫人多蒸几个来。”
“去去去。”楼淮祀嫌弃,“你黑走了云水寨这么多钱,还好意思跟我叫穷?”
梅萼清道:“明人不说暗话,知州哪里不知老朽的底细。”
楼淮祀哼了一声:“你有役夫要养,我还有栖州兵要养呢。”
梅萼清笑道:“这怎可比?栖州兵有上拨的军饷,役夫那知州可不曾拨了粮草下来。”
“依律,服苦役的自备干粮衣裳,哪如你这般,还得养着他们??”楼淮祀老调重弹。
“莫可奈何之事。”梅萼清道,“要他们自备干粮,他们或重沦为寇,或抢了平民百姓的口中粮,计较来去,苦的还是良民。”
楼淮祀只好闭了嘴:“如何,那些役夫真够顺从了?”
“哪里。”梅萼清摆摆手,“老朽看有那么一撮人,似要坏事,估摸着在新年之时有动静。”
楼淮祀一挑眉,抚掌:“妙哉啊,佳节血流一地,老梅,你这心思坏得狠,诚心不叫人过好年。”
梅萼清道:“老朽也不愿杀人流血,只人心鬼蜮,该动手还得动手。知州已如此优待降俘,他们不识好歹,还要作乱,就别怪钢刀割脖颈。”
他们说着话,卫繁得了丫头回报梅萼清想吃肉虾包子,随意挽了个髻去厨房分派,又拟了粥糕与几样小菜。
厨房笑道:“可巧正发了面,缸里也养得大虾,肉也是肉铺鲜五更里鲜杀的,全都是鲜灵灵的。”
卫繁笑道:“李家姐夫正巧赶了这巧。”
等得肉虾包蒸熟,米粥也熬得香浓,小菜点了香油,卫繁带了丫头亲送去正堂。梅萼清抽抽鼻子,道:“好鲜香。”卷了袖子,饿死鬼投胎似得拿起肉虾包,移过米粥吃起来。
卫繁眨眨眼,她再偏心楼淮祀,看梅萼清也知他着实辛苦。
楼淮祀气道:“老梅,你特地跑一趟,不是真个来蹭吃的吧?”
梅萼清放了勺子,另一手还捏着肉包呢,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推给楼淮祀:“小知州不是张罗书院的先生?我给你举荐一个。”
楼淮祀展开,看了上面写的名姓住址:“温绍兰?”这名字,有点耳熟。
梅萼清吃掉一个包子,半碗米汤,拭了拭嘴,笑道:“这可是前吏部侍郎,要不是坏了事,如今得是尚书了,温绍兰官做得亏心,书读得可是这个……”梅萼清一挑拇指,“十七岁时应试,自此一路高歌,连中三元直入翰林。老朽看了知州欲要诈欺来的先生,无一不是放诞之才,如李散,就是个屡试不中,他自己都考不中,你还指他教出的学生能中魁首?”
“温绍兰?”
梅萼清又道:“读书人,心怀大义的,为天下读书,寻常人士为名利读书。心怀大义的有几人?到底还是追名逐利居多,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这书院要名扬四海,教出的学生能入仕,才能引得读书人纷来往之。”
“温绍兰?”楼淮祀猛得一拍桌子,“姓温被捊了帽子,好似是因着收受了他人的银钱,考课时不公才丢了官。”
梅萼清横他一眼:“他现在若不是白身,你能请得他来替你教书?”
楼淮祀自己行事不怎么端正,但……“他是个拿钱办事的人,能教出什么好来?”教的学生,考试是能考试,做了官后,却全是贪官?“学生起效仿之心……”
“效仿他如何从侍郎成教书的?”
“……老梅,还是你有理。”
梅萼清笑道:“温绍兰也是一着踏错,运道嘛又差一点,这才被一捊到底。如今他无事可做,起复又无望,天天窝在道观里种菜,来此当个教书先生不定能挽回点清名。”他说罢,又摸出一封信,敲了敲。
“我能看吗?”楼淮祀问。
“知州这可不厚道,岂能拆阅他人书信。”梅萼清瞪他一眼。
楼淮祀道:“谁知你打的什么小九九,万一你在信中算计我,这信还是我托我家大姐姐送出去,这与自戕何异?我没死也得呕死。”
梅萼清不依道:“知州对老朽真是半点信任也无啊。”
“要不你把云水寨的银子还与我?”
梅萼清吃掉最后一口包子,拍拍衣袖:“事无不可对人言,知州要看就看罢,老朽也就认了。”
楼淮祀不是讲究人,当下拆了信粗看一遍,细斟一遍,确实只是一封招揽劝告书,这才悻悻放回信封,递给卫繁。“妹妹给大姐姐送去吧。”
过得十日,卫絮卫放收拾妥当,与妹妹妹夫依依惜别后,带着一缸坟土一封信各色土仪扬帆而去。姬冶孤身立在码头上,目送三条船远行,直至看不清了才翻身上马回城。
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载,亦或者,再见便是他返京成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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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转眼之间, 年近尾声,禹京早已寒冰几尺,栖州这边不过多加件衣裳,逢着起大日头, 着夏衣都能顶一天。
楼淮祀与卫繁这些过惯了禹京鹅毛飞雪、围炉烫酒的新年, 眼瞅着一日春一日夏一日秋的腊月, 愣是全没过节的意思。
倒是宋光在这待了一两年, 看楼淮祀悠哉游哉的, 颠颠地跑来讨主意,顺便拍拍马屁, 新知州新气象,逢新春时要不要结彩张灯添添喜意什么的?
楼淮祀不为所动,宋光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眼皮子更是浅薄, 见今年热闹一点, 就以为已经发了, 也不去翻翻库房的账本, 还是精穷精穷的。
宋光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悻悻住了嘴,不过, 他脸皮厚, 被喷了一脸也不打紧,蹭了一顿饭后摸着圆肚子麻溜地走了。年底了宋光光忙着呢, 想法子抠给家里的节礼,再想法子怎么不动声色地给皇三子送节。
楼淮祀虽然喷走了宋光,咂咂嘴,好似过年什么都不干, 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卫繁捧出一本厚厚的县志,这是卫絮来栖州后查错补漏,重新整理出来的的。楼淮祀跑过去和她挤在一道:“妹妹怎么大白天的看起书来,是不是想去考个状元回来?”
“楼哥哥就打趣我吧。”卫繁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道,“各地风俗各异,我瞧瞧这边过节有什么忌讳处。”卫家的传统,逢年过节要行布施,她现在做了知州夫人,又有家底,怎么滴自己也要支起一摊来。要是搁禹京,施粥施衣这些她做过,可到了栖州就有点畏手畏脚。这地方百族混居,不知好赖地布施,别好心反遭了恨。
楼淮祀往桌案上一趴:“妹妹原本的打算是?”
卫繁道:“本想到腊八就舍个腊八粥。”在京中腊八已起了刮骨风,贫寒人家领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去,烫人心肠。
绿萼掩嘴笑:“栖州得舍凉茶。”她拉拉衣袖,“看,我今日的衣裳还是夏衣呢。”
楼淮祀笑起来,眼睛一个拐弯,卫繁也还穿着春裳,再看看院中的花木,得,叶绿花红还有蝶:“施粥也不打紧,天热就得一日三睁照着冰凉得来?”
卫繁道:“我盘算着搁城门口,来往过客是百族人,腊八粥料杂,许里头当地人见了是触霉头,该舍就舍,该换就换。”抿着嘴。“要不煮个咸口的,拿鼍肉、鱼肉煮,咸腊八,虾、蚌、螺……”
绿萼等人倏然色变,强笑:“不好不好,这先前也没煮过,万一有俩俩相忌的,吃出毛病来如何是好?”知州夫人城门口施粥,把人吃去药铺子?这年还过不过的?鼍肉、鱼肉一道搁里面,光是想都有隐隐反胃。
卫繁气道:“历来万物都是从无到有的,何况吃食?”
绿萼小声道:“那不如别的时日再从无到有,腊八那天还是从有到有吧。”
卫繁哼了一声,道:“也罢,我得先看看栖州有没有忌讳施粥的说法。许真要施茶去。”
楼淮祀不以为然:“妹妹也太小心了,行善还要如此战战兢兢,那又有什么意思?你舍粥,他们爱来来,不来就不来,吃白食还带挑三拣四的?”
卫繁摇头:“那不行,既做了,还是周全一些,不然吃了辛苦还讨不了好,那还不如不做呢。”
楼淮祀笑:“那就不做,我们放纸鸢去,舍什么粥啊。”
卫繁笑:“在侯府年年都有施粥呢,反正也闲得慌,我看栖州过年也没什么好玩的。不知道普渡寺的戏台唱不唱傀儡戏。”
楼淮祀也不知道,想了想,招来一个当地的差役。
那差役也懵,过年普渡寺还带唱傀儡戏的啊,连连摇头:“不曾听过有唱傀儡戏的。”
“那……颂佛讲经什么会办吗?”楼淮祀又问。
“也不办啊。”差役再摇头。
这下楼淮祀有点不解了:“这普渡寺过节过节的,都不带捞……钱?”
卫繁偷偷用胳膊肘轻突了楼淮祀一记,好好的,揭人寺庙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