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楼淮祀便道:“若有违誓,认打认罚。”
绿萼恨恨过来,忙将卫繁拉回来:“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她不说尤可,一说,卫繁倒闹了个满面通红,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将脸藏了藏,坐在栏台上,却“噗嗤”笑出声。绿萼无法,只好迁怒楼淮祀,狠狠瞪了他一记。
楼淮祀脸皮厚,这一眼不痛不痒,只他到底还留点分寸,二人重又一个廊外一个廊内说些胡言乱语。
卫繁听得时不时拍手而笑,笑罢,忽想道:“明日家里还要施粥,不知那个晕倒的大娘还会不会来?”
楼淮祀顿了顿,道:“大许是不来了。”
“楼哥哥怎么知道的?”
楼淮祀抬起头看看雪止后仍有些阴沉沉、灰蒙蒙的天,道:“其实我也不知,不过随口一说。”
卫繁叹道:“快近年节,望她平安才好。”
楼淮祀不愿她皱眉忧愁,摸出先前带出的干果,挑了一个大的轻轻抛给卫繁:“我刚才从俞先生那顺来的,卫妹妹也吃一颗。”
卫繁伸手接过,却是一颗圆溜溜的桂圆干,她眨了眨眼,抬起头,心间一阵恍惚。
好似在她极小时,也是这般雪天,她也这般坐在树下,有人也这般高高坐在树上,向她掷下一样事物。
楼淮祀也有些恍惚,不由细细看了看廊下有些呆傻的小丫头,忽地由衷一笑。
二人廊里廊外你看我,我看你,急得绿萼不管不顾,拉了卫繁就走。卫繁见天已擦黑,顺从地跟绿萼回屋,只回过头来叮嘱道:“楼哥哥,你跟哥哥往来,不要欺瞒他,你放心,哥哥不是小气的人,不会跟你翻脸的。”
绿萼听她啰啰嗦嗦,操心个没完,脚下步子更急,只恨不能肋生双动翅,把卫繁给提溜回去。
卫繁跟楼淮祀互扯一通话,心情大好,回去后睡得份外香甜。翌日,艳阳高照,映着满院的积雪,雪色莹莹。
绿萼几人放出小肥狗,由着它在院中撒欢,印出一地凌乱的梅花脚印,一个顽皮的小丫头又偷偷放了一只白鹅进来,一时狗追鹅,鹅驱狗,热闹无比。
卫繁站廊下生怕小肥狗受了欺负,绿俏满脸疑惑地从屋里转出来,她怀里抱着几枝开得正好的红梅,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又是惊惶又是不解:“小娘子,屋里案几上不知几时多了这些梅花和一包栗子,这栗子还是热的呢。”
卫繁剥了一颗栗子放进嘴里,又甜又软又糯,偷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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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离深觉楼淮祀是个奇人,他只当戳穿着这小子的身份,他会知趣离去。不曾想卫家兄妹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二人知晓他姓甚名谁之后对他竟是不生出芥蒂。
卫放虽咕咕唧唧抱怨不止,照旧跟楼淮祀勾肩搭背凑一道围炉吃酒。酒至半酣,二人惺惺相惜,执手泪眼,一个抱怨师刻薄,一个控诉父凶残。
这臭小子又存心报复,赔罪设宴,非要挤在他的住处。还假惺惺道:俞先生是中间客,乃座中上宾。
俞子离强忍着没将二人赶离自己的茶室,将新集的一小瓮雪水藏在阴处,留待明年烹煮好茶。
楼淮祀吃得有些半醉,一对凤眼流光溢彩,那目光却是奸邪无比,从这处流到那处,从那处又流回这处,半倒不倒地端着酒杯,嘴里咯乐咯乐发出夜枭似得怪笑。
“楼兄,你笑什么?”卫放揉着眼问。
楼淮祀又是一阵桀桀怪笑,然后凑到卫放身边道:“卫兄,你老师这是故作风雅,我与你说,这水藏上一年半载的,肯定生虫子,成群结队得生,那虫尾一摇一摆,一抖一耸,恶心至极。你老师瞎讲究,还拿来煮茶。这一炉茶,水滚万点黑,虫尸伴茶香,妙不可言。”
俞子离立在木架前,看着那瓮新集的雪水悻悻束手。
冬雪压青竹,再支使刚留头的小厮自叶上小心采来、收在瓮中,至明岁,再取来煮茶,似有去冬一捧清寒。如此雅事,被楼淮祀这臭嘴一说,肚里直翻腾,还能煮得什么茶?
卫放鬼鬼祟祟掩着袖,偷了一眼俞子离黑里透青、青里透黑的脸色,拍腿大乐,又拉楼淮祀的衣袖告状道:“楼兄,你不知,我老师骂我是枳子。”
楼淮祀皱眉想了半天,求教:“卫兄,何解?”
卫放可怜一叹,放下酒杯,学着俞子离的口气:“某读《晏子春秋》,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而你,不论生东西南北皆为枳。 ”
楼淮祀掩掩胸口,痛心不已:“俞先生怎能口出如此伤人之语?”
卫放泣道:“我特寻了枳来细看,又苦又酸又涩,果肉就只一点,还吭吭洼洼,生得极丑无比。”他一拍案几,怒道,“我卫放在京中不比卫玠,亦有美姿容,走在道上还有娇娘砸我手绢呢。”
楼淮祀扬眉:“原来卫兄还有如此艳遇佳话啊。”
卫放委屈得擦擦眼角一星泪:“哪有佳话,那个女娘怕是个痴傻的,拿手绢包了一盒胭脂砸过来,得亏我躲得快,不然头上何止一个大包,小命都要休矣。”
俞子离平心静气好半天也没静下来,起身就要将二人轰走,卫放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拍着案几,遣了小厮要请他爹卫筝一道醉解千愁。
楼淮祀酒都吓醒了一半,这仓促之间就见到岳丈,真让他坐立难安啊!也不知岳丈老人家喜爱什么?他们酒宴已过半,桌上又是杯盘狼藉的,他岳丈许不会赴宴吧?
一边俞子离的脸,早已不是青里透黑,而是漆黑有如锅底。恼怒之下,甩袖就走,扔下楼淮祀在那又是忐忑又是兴奋,间或又阴笑几声,十足十小人之态。
卫筝是欣然而来,为着《十八罗汉图》,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卫家上下,哪个堪与他论愁?既然儿子邀他饮酒,岂有不来之理?非但要来,还要醉酒而归。
楼淮祀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如何讨好老丈人,好忽悠他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就见卫筝散着发,披一身长袍,愁容满面,衣袂飘飘地飘了进来。楼淮祀瞠目结舌,半晌才合拢嘴,起身一礼:“小侄楼淮祀拜见叔父。”
卫筝觉得这名字似有些耳熟,却没放心上,他愁着呢!摆了摆手,坐下有气无力道:“侄儿不必多礼,坐,坐,不要拘谨,就当自家一般,随意而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方知酒滋味。”
饶是楼淮祀自问遍识京中怪诞之人,乍见卫筝也是吃惊不小,坐下为他斟了一杯酒,试探问道:“叔父散发是……”
卫筝与他轻声道:“挽髻多伤发根,散着好些,以免岁未残,发先稀。”
“哦……原是如此!”楼淮祀忍不住悄悄看了卫筝好几眼,他老丈人别是来时就醉了罢?
卫筝拍拍趴在案几上的卫放,幽然一声长叹:“邀我来,他倒先醉了。”见楼淮祀张口欲言,又道,“不过,无碍,寂凄杯中酒,我们共饮。”
楼淮祀陪卫筝饮了一杯,殷勤为他添菜:“叔父多吃些菜。”
“当多吃酒。”卫筝移开碟碗,愁怅道,“饮酒图得便是一醉,不图醉,何必饮酒?醉尚不解愁,何况清明?”
“那叔父满饮一杯。”楼淮祀立马改口。
卫筝又是喟然一声长叹:“贤侄不知,我虽为长,素来平易近人,最喜与你们一道宴饮。朝气啊!”
楼淮祀木然点头,随口道:“既如此,小侄以后定然多陪叔父小酌。”
卫筝欣尉不已,摸摸衣袖就要摸见面礼,摸了半天连枚铜钱都没摸出来,遂解下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不由分说塞进楼淮祀手里:“叔父来得急,有欠周全。这玉佩是我心爱之物,便送与你了。”
“既是叔父心头好,小侄不能……”
“不要多言,收下收下。”卫筝端起酒杯,“都是身外物,不要紧,还是杯中酒要紧。”
楼淮祀摊开手心,双鱼玉佩,坠着一条编得有些丑的银穗子,略一沉吟便大方收进了怀中,道:“小侄却之不恭,厚颜收下。”
卫筝执杯:“莫管这些琐事,先饮酒。”又道,“随意些,你我平辈相交,不醉不归。”
楼淮祀笑道:“叔父好生随和。”
卫筝道:“待子侄何必冷脸肃容?我待大郎,从无苛责,这春风化雨方能滋润万物,教子如是也。”
楼淮祀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叔父才是小侄的知己。”
卫筝感叹:“大郎三生有幸才身为我子,若是不幸投胎在楼将军府,不知要受多少鞭笞苦刑。”他神秘兮兮地在楼淮祀耳边道,“你有所不知,楼大将军打儿子,就跟打孙子似得,令人不禁生起恻隐之心。父子,几世修来的缘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楼淮祀恍然,怪不得卫繁言说自己听过楼将军教子颇严之时,眼神躲闪。八成是卫筝在家没少比对,以示自己为慈父。
“世上为人父的,有几个能像叔父这般通情达理。小侄恨不得改口叫叔父为爹。”楼淮祀又关心道,“叔父为得什么多生愁绪,小侄虽然年少,说不得也能为叔父排忧解愁。”
卫筝将散发往后一拢,抖着手,看掌心又多一根落发,哀凄不已,这再掉下去,非秃了不可,悲怅地摇头:“贤侄,为人子……这为人子艰难苦辛,多有愁忧,殊为不易啊!”
“叔父是遇着什么难解之事?”楼淮祀拈起那根黑发,偷偷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省得他岳丈见之心伤。
“是为一幅《十八罗汉图》。”卫筝将事说了一遍,苦涩道,“贤侄,你来说说,你来评评,叔父安有两全之法?”
楼淮祀笑起来,趴在案上道:“小侄要是早些来叔父府上,叔父也不至于为了这事落发。”
卫筝一把握住楼淮祀的手,定定看着他:“贤侄,叔父一眼见你,如见子侄,你不要哄叔父开心,随口妄言。贤侄你有何妙策能帮你叔父?”
楼淮祀翘起嘴角,以掌掩嘴,压低声道:“小侄识得市井奇人,此人最擅描摹他人画作,笔触之间,一般无二,神鬼难辨。”
卫筝一扫颓态:“可真?”
“叔父要是不信,把人叫来一试便知。”楼淮祀道。
卫筝做贼似得低声道:“我这是前朝宋韬的大作,已经年月,纸旧轴黄色褪,一般二无可是夸大之词?”
楼淮祀跟着贼头贼脑道:“叔父放心,他们私底仿作,收了百年旧纸重又捣浆,和了茶水,晒出的纸一如旧物,裱轴这些更不打紧,古画也要新裱。”
“有理。” 卫筝大喜,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挽髻挽髻,散发不雅,大为失仪。”
楼淮祀拍马屁:“叔父散发亦有隐士不羁之态。”
“侄儿说话深得我心啊。”卫筝看楼淮祀真是欢喜无限,占便宜道,“我有二子,遇着侄儿,仿若又添一儿。”
楼淮祀忙占回便宜:“不敢与大郎、二郎并论,叔父待我有如半子就好。”
二人相视一眼,都觉自己占得便宜更大,身心舒泰,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俞子离在书室捧着书卷,吩咐小厮道:“等侯爷他们宴散,你们拿着鹊尾香炉,点炉好香,细细熏熏屋子。”臭鱼烂虾一锅,他的书室必定满是鲍室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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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哄了心上人,又得了舅兄的谅解,还讨好了老丈人,甚至在卫筝书房见到了未来丈母娘,几句话逗得许氏喜笑颜开。
俞子离知后又是气又是笑,有这些聪明只不肯用在正道读书上,成日一味胡作非为。都是欠了捶打。
绿萼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在内外院都有走动,耳目灵通,楼淮祀忽得变成了香饽饽,在卫放的栖舒院来去自如不提,在侯爷的书房也是肆意进出,连侯夫人许氏都特地打发婆子给他送汤羹。
卫繁细细打量着绿萼满是迷茫的脸,伸指在她腮边轻轻一戳,问道:“绿萼,你是坐定还是叫人施了法?”
绿萼捞过针线笸箩,道:“奴婢看,会施法的是楼小郎君,大郎君和侯爷都受了他的蒙骗。”
卫繁不禁笑道:“那是楼哥哥为人随和有趣,又大方。”
绿萼一努嘴,扔下笸箩跑去绿俏那翻出一个袪邪符来,藏在卫繁腰际,道:“我看小娘子也快中邪了。”
卫繁皱皱鼻子,不依道:“可是我一看楼哥哥就想笑,听他说话也想笑。”
绿萼道:“也只小娘子这般,奴婢见了他,只觉他生得俊俏,嘴里却没一句实话。”
卫繁悄可不可闻自语道:“他还给送栗子呢。”瞎婆婆炒的栗子果然好吃,她贪嘴,全留了下来。
那几枝梅花,她自思留在身边有糟蹋之嫌,将最大一枝插梅瓶里孝敬了国夫人,余下的送了卫絮、卫素和卫紫。
姊妹之中,也就卫絮得了梅花,心中喜爱,翻出一个古朴的陶瓶,细心插好,摆在窗前细细赏玩,兴起,提笔画了一幅画,回赠卫繁。还卫紫却是半天不知自己二姐姐巴巴送一支梅花来干什么。端详好一会,跟丫头倚兰抱怨:二姐姐跟着大姐姐学坏了,旧年几时在家弄梅的?最多也就腌些渍梅冲香饮。
卫素最为实在,她院中也有一株梅树,枝细花疏,色不红香不闻,让小丫头揪了一小篮送给二姐姐做菜。
眼下那篮梅花正搁在小厨房里,厨娘小心取下花瓣,焖了香浓的肉糜羹,沥出汤汁,撒入梅瓣,天凉汤汁不到半个时辰凝结成剔透晶莹的肉冻,用刀切成小块,里头花瓣若隐若现,可谓色香味俱全。
卫繁得意之下,自我吹捧道:“谢家的梅宴还不如我的这一道梅花冻呢。”
她一个高兴,各处献宝,又与绿萼道:“爹爹那,我亲去送。”
绿萼噘嘴:“这几日侯爷、大郎君还有楼小郎君长在书房,连饭食都在里头用的。”
卫繁已好奇几天了,她虽不知爹爹、兄长还有楼淮祀在做什么,但肯定不是读书写字。
“好绿萼,陪我去罢。”卫繁牵着绿萼的衣袖撒娇。
绿萼道:“万一侯爷有正事。”
卫繁笑道:“若有正事,我们放下食盒就走,若他们有好玩的,我们也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