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楼长危看着他道:“阿祀,你自小聪敏,学什么都是易如反掌、举一反三,偏你又有聪明人的毛病,对于天地万物无敬畏之心,既无敬畏之心,行事便无所顾忌。阿爹怕你早晚有一天,身噬其害,不可收拾。”
楼淮祀吭哧半天,这才道:“我行事还是大有顾忌的。”
楼长危又道:“你与卫侯府上下臭味相投,情理之中,只是,阿祀,卫侯行事之中就有你所没有的这份敬畏。卫家从商贾到一国之公,再从公到侯,经四世,除却一个卫询一个卫简,族中再无得意子弟,便是卫询也是随性而为,有心的卫简又不幸早逝。大船无有领舵人,何避风浪暗礁?历历百载,多少公侯之家已是枯井败垣,再看卫家,虽无从前风光,仍旧体面自在。但凡卫家出一个如你这般的狂妄之辈,几个卫家也不够填。”
楼淮祀趴在书案上,想了想,道:“阿爹说的话,我记下了。”
楼长危见他听了进去,缓了口气,道:“你想娶卫家女,我并不反对,只是,你既想成亲,可思量过为夫之责?别心血来潮上下嘴皮一碰就想定下终身大事。你是男子尤可,别误了女子的终身。”
楼淮祀直起身,沉吟半日才道:“阿爹放心,我什么都可以胡闹,婚姻大事决计不会拿来顽笑 。有你和娘的前车之鉴,我才不会害人害己。”
楼长危听他拿自己和妻子说事,将脸沉了沉,眼尾却透出一点笑意,又开口道:“你的婚事还需你外公和你舅舅点头,后日进宫,你自己求去。”
楼淮祀慢慢猴过来:“阿爹也帮衬帮衬。”
楼长危笑道:“你自诩聪明人,还需为父帮忙?听闻你还拉着你兄长帮腔?”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楼淮祀厚着脸皮道。
楼长危话锋一转:“我听说卫家有一本名册,将禹京可近之可远之的权贵尽列其中,可有此事?”
楼淮祀点头:“确有这样的名册。”
“京中人事繁杂,盘根交错,要厘清也非易事,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笔?”楼长危漫不经心道。
楼淮祀打了个突,眸光微闪,道:“许是卫老国公的?”
楼长危冷厉的长目盯着儿子半晌,笑了一下,将他轰出了书房。楼淮祀暗幸:嘿嘿,又糊弄过去一回,他爹这个疑心病要不得啊,时不时就要诈他一下,几时漏了口风也说不定。真不知他们师兄弟闹什么别扭,实在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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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您不知道,我师叔听到我爹来,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一闪就没了人影,躲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守口如瓶者楼淮祀一进宫就跑姬央跟前竹筒倒豆一般将俞子离之事从头到尾倒个一干二净。
姬央燕居时穿得极为简便,玄衣素冠,他眉眼与姬殷其实极为相似,只是一个严肃,一个轻佻,以致提及昭宁帝和悯亲王,文武百官总觉这两兄弟天差地别无一丝相像之处。姬央轻扣几下案几让楼淮祀磨墨,道:“俞子离对你爹有心结,自是避之不及。”
楼淮祀大为疑惑:“师叔这脾性跟爱撒娇的女娘似得,说生气就生气,好好的就离家出走,我家小丫头都比他心胸宽广。他跑卫侯府窝着,说是给卫放当老师,也没见他教出什么好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放如此资质你要你师叔怎么教?”姬央反问。
楼淮祀嘴硬道:“卫放质朴天然,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那声老师,我看师叔很是受用。”他唠叨,“舅舅,我师叔和我爹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姬央道:“你师祖俞丘声名士大家,文韬武略、天文地理、黄歧玄学无所不通,但他脾气古怪一心避世,在深山里结庐而居,当年你外祖父几度遣人进山,邀他入朝为官,都被俞丘声婉拒。俞丘声年近古稀之时,不知怎得看中山下的打渔女,自己折荆条打磨成一支木钗为聘,娶了渔女为妻,隔年生下俞子离。”
楼淮祀张大了嘴,双眼里满是奇异的光芒:“舅舅,您说的别是市井传说罢?师祖他老人家七老八十了才老入花丛?还龙精虎猛地生下我师叔?”
姬央道:“无一丝虚假,连史馆都有收录此事。”
楼淮祀追问:“那我师祖母呢?”
“渔家女生你师叔时难产离世。”
楼淮祀咂吧咂吧嘴,摸摸下巴,他怎么觉得他师祖老人家不是正经人,一把年纪胡子几尺长,老年斑都生出来了,拿根破木钗,娶了二八少女为妻。那渔家女嫁了这么一个糟老头,隔年还因生子不幸身亡,怎一个惨字得了:“他古稀了还娶妻生子……”
“俞丘声长于武学,医药亦有所成,自有养身之法。”姬央不以为忤。
楼淮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奸笑一声:“不知师祖他老人家有没有给师叔留下什么养身长寿秘方,搓成丸药来卖,旦夕之间富贵泼天。”
姬央轻拍他脑门:“你缺钱花?”
“我倒不缺,不过,黄白二物多多益善。”楼淮祀搓搓手,笑道,“我去磨磨我是师叔,舅舅,届时我们三人合伙分账,也好赚个零散闲钱。舅舅虽然是皇帝富有天下,可军事民生样样用钱,就别嫌蚊子腿肉少了。”
姬央心下熨帖,不由轻笑起来。他这一笑真如苍山日出,令人心旌为之而动。
楼淮祀抢走了小内侍奉上的茶,自己端给姬央,求道:“舅舅,您再说说我师叔的事。”
姬央道:“其实并无多少曲折轶事。俞丘声晚年得子,自是宠爱非常,只愿你师叔一生顺遂喜乐,又怕自己离世留你师叔一人孤苦,还生了收徒之心,百般考验之后,收了你爹为关门弟子。后又效陶朱公,几年内置下万贯家产留与你师叔。”
“师叔祖大才啊。”楼淮祀恨声,“可惜我生公已逝,无缘得见。”
姬央失笑,道:“你师祖为你师叔殚精竭虑,再无后顾之忧才放心老死。俞子离如珍似宝长大,难免有些天真烂漫,俞丘声过世,他守了三年孝不耐深山寂寞投奔你爹。他不似其父一味避世,反有入世之心。”
“然后呢?”
“前几年漓山反贼为祸,你爹奉上皇之命剿匪,俞子离紧随左右。漓山这地方,山势奇诡,有如迷窟,易守难攻。依俞子离之意,漓山反贼之中有愚民被惑才助纣为虐,招安方是上选,理当徐徐图之,得一个两全之法。你爹为将,不耐纠缠虚耗,一把火烧了漓山,又令弓箭手压后,凡有逃蹿者格杀勿论。”
楼淮祀听得越加迷糊了:“阿爹也没做错什么。”
“祝融过处,唯余灰烬,漓山反贼中有一撮人死状其惨,俞子离见后大受震恸,没多久就离开将军府,不知所踪。”
楼淮祀甩甩头,对俞子离跟他爹的那点别扭仍是不懂,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师叔嘴毒舌利的,没想到竟是个悲悯之人。
姬央道:“俞子离与你爹勉强也算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为避开你爹,竟寄身卫侯府,倒是出人意料之外。”
楼淮祀笑道:“师叔在卫家还挺自在的。”
姬央不再对此多言,反问道:“你来我这啰嗦半天,没有事求我?”
楼淮祀是个正宗的偏心眼,笑着道:“就知道瞒不过舅舅,不过,赐婚的事我还是缠着外祖父他老人家为妙。外祖父有些小性子,专好跟舅舅唱反调耍脾气,唉,舅舅也为难呢。”
姬央轻斥:“不许拿你外祖父打趣,你进宫半日,还不曾去万福宫见你外祖母和你娘,快去罢”
“喏。”楼淮祀笑着一记长揖,赶着小内侍一溜烟地走了。
他前脚出了宫,后脚殿内屏风后头传来一记拍案声,两旁立着的内侍宫女全都吓得垂头屏息状若鹌鹑。姬央绕过六叠冬狩屏风,姬景元倚着凭靠直气得吹胡子瞪眼:“朕是专跟你唱反调耍性子的?朕专让你为难的?”
姬央在他对面坐下,道:“阿祀一向口无遮拦,父皇何必跟他计较。”
姬景元大怒:“你当然不计较,他一心偏拐你,连赐婚都不忍你这个舅舅为难,你能有个什么计较。”
气死他了,娶什么卫家女,赐个无盐女给他才是正经。
姬央拾起一枚棋子落下,道:“卫家女不错,遂了阿祀的心意未为不可。”
姬景元看看棋盘,思索一番,道:“你慌着落什么子,先才那一子,朕被臭小子气着手误了,算不得数。”
姬央一笑,将落子收回棋笼中。
姬景元满意了,执着棋道:“他既要求我,求得我高兴我再下旨赐婚。卫家女一团孩子气,非是良配,依朕看,还是谢家女好。”
姬央道:“父皇要是赐婚谢氏女,我怕阿祀赖在地禹京街集上打滚哀嚎,哭诉父皇乱点鸳鸯谱。”
姬景元掀掀眼皮,笑道:“你们甥舅倒真是一对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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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卫侯府上下为着大节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换新窗, 挂桃符, 又在院中堆起燃庭燎。
许氏无心管这些琐事, 从库中找出金银首饰,力求将侄女、女儿打扮得光彩夺人。
卫絮有些无奈,国夫人与许氏都是爱热闹的脾性, 不喜素雅,新做的冬衣夹缬团花对鸟、织金联珠鹿树、钉金箔八宝团纹, 一件比一件华丽。
许氏是满脸喜气, 她看似饮风吃露的侄女儿总算步下仙台吃起了五谷荤腥, 堂姐妹几人也比往年亲密,许氏心喜之下又令女红一口气做了同纹不同色的四条襦裙来, 连着四件斗篷都是一色式样, 保管她们姐妹穿上外人一看就知是一家。
卫絮不忍拂许氏美意, 低声道:“婶娘,不如先让妹妹们挑拣。”
“那可不成, 你居长,理应你先挑。”许氏笑着道,“咱们家再没规矩, 也不至于连个大褶都没有。”
卫絮只得先选了一条酡颜的, 执书在旁笑道:“很衬小娘子的颜色。”
许氏还嫌色浅,道:“你们少年人,穿红着绿才好看,切莫等得岁老发白才掂起茜红衣来。”
卫絮亲手端茶给许氏:“侄女失怙失恃, 不祥之人,便想穿着素淡些,这些年倒穿惯了。”
许氏笑着道:“胡说,什么祥不祥的,你日日过得如意,你爹娘才不会惦念你,你天天愁眉不展啊,倒叫你爹娘地下难安。”她是直肚肠的人,随手将装着一副头面的剔红匣子给执书收着,微叹口气道,“我是婶娘,隔房隔肚肠,也不敢说待侄女和女儿一碗水端平,可老太太是你嫡亲祖母,她待你好是无半分私心的,万事都能为你出头出主。女儿家在娘家的年月有限,尽可过得随心高兴些。将后你许了人家,总不如家里如意。”
“……”卫絮听许氏掏心掏肺,说得话情真意切,很有几分感动,眼中都有了几分泪意,正要拿手巾去沾去那点泪,谁知许氏话锋一转,竟说起婚嫁之事,卫絮刹时满面通红,那点泪意不翼而飞,又羞又恼,嗔道,“婶娘!”
许氏尴尬一笑,叫婢女放下新装,道:“絮儿今日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进宫呢。”说罢,带着一众侍婢婆子急慌慌走了。
执书将冬装收好,留下明日的要穿的酡颜襦裙和斗蓬展开撑在衣架上,理平褶皱,叫小丫头取香熏衣服。见卫絮坐在书案边支着下巴出神,忍不住道:“小娘子,侯夫人说得不无道理。嗯……小娘子,依奴婢之见,外家老夫人好似想要留小娘子长在家中。”
卫絮长眉一蹙,待要生气,又怜执书一心一意为自己发愁,红着脸道:“你也跟着胡说。”
执书咬咬唇,大着胆子问:“小娘子心中觉得谢家如何?”
卫絮不做声,她原先只觉自己外家千好万好,表姊妹之间志趣相投,谢家一案,她心下为谢夫人鸣不平,表姊谢令仪却觉谢夫人有失妇德,以至她心中别扭无措。她只当表姐姐是水中芙蓉,亭亭玉立,香远益清,这年都没翻过去,谢令仪摇身一变,成了一株木芙蓉,一日间色有三醉。
执书理好卫絮的首饰,又道:“奴婢还是觉得自家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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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侯府从来都是自在过头,卫繁除夕睡到日上三竿,一张小脸睡得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白,又水又润。胭脂红襦裙更衬得她双颊似染飞霞,发间红绦编着金线,胸着金璎珞坠着各样瑞兽,抿唇一笑间憨态可掬、神采飞扬。
国夫人看得欢喜无比,暗道生得圆润还是有好处的,红衣一穿,更显华丽。再看看卫絮、卫素也都比平日穿得喜气,不由脸上又添一层笑意。卫紫这等场合从不输人的,于氏恨不得把压箱底都掏出来给女儿戴上,颈间一串真珠颗颗龙眼大小,笼着淡淡珠晕,夺目异常。
卫放牵着卫攸,两兄弟皆是一色桔红锦袍,只可怜卫紫的胞弟卫敛太小,被于氏留在家中扔给了乳娘,还害得卫敛哭了一鼻子。
卫紫这个姐姐幸灾乐祸:万幸没带弟弟,届时在宫里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丢死个人。眼见卫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氏将将心软,她忙正气凛然道:“驱傩好些人扮作疫鬼呢,阿弟看了要做噩梦的。”
于氏嘴上骂:“胡说,既是驱傩,哪有邪气疫恶近身?”又训女儿,“我看你就不愿和弟弟一道,半点不知友爱。”
卫紫哼了一声:“那阿娘在家照顾弟弟?”
于氏气得想骂人,她哪肯错过年底盛会,掉过头喝斥乳娘照顾好小郎君,翻眼撇嘴不再多言。
卫紫得意不已,在卫繁耳边低声道:“阿弟烦人得紧,左右他也不知什么是热闹。”
卫繁抱着傩婆面具连连点头:“四妹妹说得有理,二弟这般大时,灯节看舞狮都吓哭了,驱傩还更吓人一些。”
卫攸耳尖,觉得丢脸,藏到了卫放身后。
卫素有心替弟弟遮掩,温声道:“哪里,阿弟是想要一盏美人灯不得才哭的。”
卫放惊讶,扭头看看卫攸,弯身悄不可闻道:“二弟这般小就知美人难得?为兄自愧不如。二弟,美人灯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兔子能拉着跑呢。”
卫攸直跳脚,他兄长姐姐都是胡言乱语,什么被吓哭,什么要美人灯不得才哭,通通是假的,他那时又小,哪知这些,哭就哭了,哪是为着什么。
国夫人看得乐出声来,目光在卫絮身上略停了停,驱傩大戏,朝中百官都会携家眷观礼,她无意结亲谢家,却有心福王府,当下笑道:“我与福王妃早早打过招呼,两家占个相邻的彩棚,你们到时可不许失了礼数。”
于氏一听便知老太太这是想要结亲福王府,肚子里的酸水咕嗵咕嗵直冒泡,可怜她家的阿紫,不是亲孙女儿就没这等福份,到时不知要落哪家腌臜破落户受苦受难。卫笠这个不争气的,投胎都不知道找准肚子,可坑死他们的独生女儿了。
许氏拍手喜道:“我们俩家亲近,多讲礼数反而生疏,大郎和福王世子自小厮混,好着呢。”
卫放点头笑:“姬凛虽然生得秀白,脾性还不错。”
国夫人瞪他一眼:“也没见你生得孔武有力,有脸说别人。”她看着孙儿想起楼淮祀来,又笑道,“阿祀还说要来找我这个老婆子凑趣呢,你们大可一处顽笑。”
卫繁耳尖一红,她本就高兴,这下越发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宫看驱傩。看看自己身的红衣,再看看面具,想着傩婆也是打扮得一身红的,自己戴了面具少说也有五六分像,到时好生吓吓楼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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