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卫询听了俞子离的话,却是抚掌一叹:“俞先生此话当真?你是我孙子的老师,我这孙女也跟你认了几篇文章,勉强也算你半个女学生,你可不要言出无信。”
“半点不假。”俞子离立誓道,“我俞子离别的没有,信誉还是有几斤的,言出则必行。”
卫询笑起来:“俞先生谦虚了。”俞丘声不知留了多少财、物、人给儿子,虽是一介白衣,却是什么不缺,要是有心求个官做,不管是今上还是上皇都无有不愿的。这样的人,也敢说自己“别的没有”。
俞子离溜了一眼楼淮祀:“阿祀嘛,性不好又独断。完婚与栖州行,都是他自作主张,还不知繁繁是何心意呢,我那女学生若是无意去,我愿用我爹的名声求圣上收回成命。楼卫两家婚事作罢,若是繁繁愿意,老国公,我们再来细谈栖州行,如何?”
卫询抚着须,琢磨着他打的算盘,道:“俞先生倒似偏着我们卫家。”
“师徒如父子,比什么外三路的师侄还是要亲近些。”俞子离埋汰道。
外三路师侄楼淮祀歪了歪嘴角,他自诩聪明,些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国夫人在旁道:“这是繁儿的终身大事,确实该知会她。”
俞子离赶人道:“怎么,你不敢见卫繁?”
楼淮祀心下一喜,份外乖觉,眼巴巴地看着卫询与国夫人。国夫人被他看得火气都消了一截,想想自己可怜的孙女儿,又绷紧嘴角:“去吧,有言在先,繁儿若是不愿,我卫家拼着家败也要断了这门亲事。”
楼淮祀虽知他们私下有事商谈,仍是喜出望外,这些七杂八掺的琐事,不必过多理会,总是自己亲近的人,不会害了自己,他放心地很。起身斯斯文文地揖礼告退,一出门长长出了一口气,没走几步就被守在那的卫放揽了脖子拉了过去。
“卫兄,消气消气,你再不松手,我可交待在这了。”卫放没轻没重的,楼淮祀快要喘不上气来。
卫放生怕自勒死了妹夫,慌忙放手,又生气瞪他:“楼……楼个屁兄,我来问你,你缘何想娶我妹子?”
楼淮祀摸摸脖子,道:“我看着繁繁就想笑,看着她心中就喜欢,想着便欢喜不已,你说我,我为何不想求娶?”
卫放听得脸都酸皱成一团,怀疑道 :“你别蒙我的,哪有人一想到别人就欢喜得想笑,又不是银子?纵是银子也没甚好想的。”
楼淮祀笑起来,想起卫繁圆脸上的梨涡,道:“那,卫兄有段时日喜好斗鸡,走在路上忽见一户人家后院养得威武雄鸡,鸡冠似血,毛披霞彩,嘴如鹰喙,爪似利钩,你可想带了回去养在身边,主人家不许,可会心心念念?思之而笑?”
卫放道:“再难得也不过是只斗鸡,念念不忘幸许也有,思之而笑?我又不是呆子,还能想只扁毛畜牲发笑?”
我看你差呆子不远?楼淮祀腹诽一句,又道:“你与我相交甚笃,竟不愿将妹子许给我? ”
卫放说不过他,道:“你哪值得我妹子托付终身。”
“我出身尚可,相貌堂堂 ,文武略通,不畜怒婢不养外室不纳小妾,家中亦有恒产,如今还有官身,如何不能托付终身?”
卫放本来死绞着眉,听了他的话,拿手指掏了掏耳朵:“你不纳妾?”
楼淮祀点头:“自然不纳,等我娶了繁繁,二个相处尚嫌不够,纳个妾来自讨没趣?”
卫放难得神色凝重,卫筝与许氏感情极好,亦有一房妾室,叔父卫笠,那真是墙内花香墙外莺啼,别提多热闹,他婶娘与那些妾天天斗日日闹,如今不闹上一闹都骨头缝里养。卫繁要是走霉运许了这样的人家,过得有何意趣。
“那……”卫放压低声凑过去,“要是我妹子无子呢?”
“你多生几个过继于我?”楼淮祀立马接口,“要不我多给你几个美妾?”
卫放气得跳脚:“我不过一问,哪个要美妾,再说,繁繁好着呢。”
楼淮祀笑:“卫兄,你放心,我此生此世,身边只会有繁繁一人,疾苦悲喜,永不离弃。”
“口说无凭,到时你翻了脸,我找哪个算账?”卫放招来小厮奉上笔墨,“先立个字据来。”
楼淮祀依言立下字据,想着从今后,二人是姊夫郎舅,一家人。他这舅兄有点呆傻好骗,便提醒道:“私下所立的字据,又无见证又不曾在官府备案,防的君子防不得小人。他们本就言而无信之徒,翻脸与翻书并无不同,哪里会顾忌一张字据?”
“那当如何?”卫放反问。
“自是捏他的短处,拿他身家,断他后路。”楼淮祀理所当然道。
卫放狠咽一口唾沫,连看了楼淮祀好几。他新出炉的妹夫还是秀美无双的眉眼,就是添了点毒药,吓得他心肝都抖了抖。一把抢过楼淮祀立下的字据,虚张声势道:“管你小人君子,你要是违诺,我找你敲断你的腿。”疾走几步,又过来扯着楼淮祀往左边园子里走,等得靠近月亮门,沮丧地闷声道,“阿祀,你要记得待繁繁好。”
楼淮祀正要答话,卫放已转过身无精打采地走了。他既为兄又为友,再多担忧叮嘱,诉之口端,也不过一句最平常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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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静立片刻,越过月亮门,卫侯府这处园景九曲桥连着水榭,池中养着睡莲,非是时节,只空生涟漪的碧水,水中也不见那几尾红鱼,只有一只巴掌大的乌龟爬在埋于水中的莲缸壁沿上,伸着长颈,睁着小眼,舒适地晒着暖阳。
卫繁只身一人坐在水榭中,面前拢着一盆火,她只松松挽着两髻,簪了一朵嫩黄的春花,春水似的襦裳,鹅黄长裙,杏色披帛缬染着几样春色。她好似从枝头被人摘下,青嫩鲜灵,只想合起手,将她轻轻护在掌心。
“楼哥哥,我的煨山芋,你可要尝一尝?”卫繁拿着火箸,专心从炭灰底下扒出一块山芋来,得意道,“你看,个头不大不小,小了味不好,大了煨不透,这般大小的才又会又香又软。”
“哦?我倒不知道还有这般多的讲究。”楼淮祀跪坐在她身边,不顾烫拣起黑乎乎的山芋,捏了捏,果已煨透,去皮咬了一口,又香又软。
卫繁看他真心喜欢,抿唇而笑,又嫌自己不矜持,拿手轻揩了下脸颊 ,她手上沾了点黑灰,这一揩,白嫩的腮边就多一道脏污。
楼淮祀的眼里漾着山间的春水,唇边染着轻暖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地为她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脏灰,专心又温柔,好似怕她化在自己指间。
卫繁一动不动,水杏双眸含笑看着楼淮祀,看他秀长的眉,看他神秀的凤眼,看他挺直的鼻梁,看他妃色的双唇,直把自已看得差怯得垂下了眼睫。
“繁繁,我要娶你为妻,我要带去你栖州。”楼淮祀轻声道。
卫繁小心将一块山芋埋进炭灰中,长睫抖了抖,眨了下眼,鼻子有些酸,却重重点了点头:“嗯。”
楼淮祀一瞬不瞬地看牢她,轻笑:“栖州是险地,有毒虫,有凶兽,有恶人,繁繁,我们幸许会过得很艰苦。”
“嗯。 ”卫繁又点了下头,“大姐姐翻了杂卷,知晓了栖州险恶,告诉了我。”
楼淮祀接过她手里的火箸:“是,栖州险地,一但是繁繁,我还是想带你走,想叫你陪我。”
“嗯 。”卫繁一抽鼻子,“我舍不得祖父祖母,舍不得阿爹阿娘,也舍不得阿兄大姐姐他们。”
楼淮祀看她红了眼,心中生疼,捏紧手里的火箸,不肯松开分毫。
“可是,祖母他们全在一处,你却只有一个人。楼哥哥,我愿意随你去的。”
楼淮祀惊愕抬眸。
卫繁将泪意忍回去:“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的 ,我不愿你一人去栖州,三年四载不能见到你,又不知你的景况,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你遇着什么我也不知道。纵有书信往来,来去至少也有月余,晚春的信早秋和才得,都已换了一季。信上说的话,早已事过境迁,做不得数了。就好比楼哥哥写信与我,说你犯咳疾,我回信捎你汤剂,到你手时,你的咳疾早好。这消息知了也不是不知呢。”
楼淮祀笑,心里软塌塌一片,拾都拾不起来。
卫繁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微红了脸,害羞自己词不达意,絮叨啰嗦。又点了下头,重道:“楼哥哥,我愿意一道随你去栖州的。”
楼淮祀喉结耸动了一下,终道:“卫繁,若你不愿,我会杀了你。”
卫繁一呆,怔忡地抬眸对着楼淮祀晦涩难辩的脸。她不曾生得七窍玲珑心,却知楼淮祀这话是真的,不是哄逗,不是说笑,不是玩闹,自他肺腑之间生出。
“你可还愿随我走?”楼淮祀期盼问道。
卫繁咬了咬唇,心头没有害怕,只有一点酸楚,似让人拿绳索轻勒一下,闷闷的跳动了一记。深吸一口气,又从炭灰里扒出一块山芋拨给楼淮祀。
楼淮祀下意识地接过晾在一边,轻吹了下烫疼的指尖。
卫繁忽地就笑了起来,又点了下头:“我还是愿意的。”
楼淮祀的目光似牢笼,将她关押其中,不放她离去,不许她避答。
卫繁红红的眼,却笑出一对梨涡,道 :“这世上除了楼哥哥,还会有谁陪我守着一盆炭火煨山芋?”
楼淮祀由衷而笑,将她拢进怀中。又小又软又暖的一团,不紧紧扣牢,清风就会钻入怀中吹凉她的双颊,怎堪其扰?
卫繁扎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索性安生呆在他的怀中,静听着风过水榭轻盈有声,水中游鱼摆尾激起轻波,火盆中的余火噼剥炸开,连着水榭门窗因风微有吱哑。
唯她在他怀里温暖无声,自成天地,大可将己心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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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离让小童煽着炉火,自己轻筛着茶粉,笑着与楼长危道:“师兄,我这没有好酒,却有好茶,不妨品上一品?”
楼长道:“子离,我是粗人,鲜少做风雅之事?”
俞子离笑:“嫂嫂也擅烹茶,这套金银茶具还嫂嫂送我的。”
楼长危笑了笑:“公主酒量不输于我。”
俞子离有些吃惊,微微睁大双眸,半晌才道:“怪不得有次我要与嫂嫂斗酒,她神色古怪,原来是嫌我酒量不行。”
“子离,当年……”
“师兄。”俞子离拦了他的话,“旧事不必重提,你所学的,与阿爹教我的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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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以战止杀非不可为,身在其位, 一力能得全兔, 岂用二力?”俞子离摇了摇头, 以茶代酒,自罚了一杯,与楼长危道, “师兄,是子离偏执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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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长危有些苦涩, 他们名为师兄弟, 情份上倒似父子, 俞丘声老年得子,怕自己活不长, 对幼子那真是百依百顺, 也就楼长危看不过眼能拉下脸训斥几句。
俞丘声那颗慈父心啊, 疼得那叫一个揪绞酸楚,碍于半道收来的徒弟生起气颇为吓人, 老人家偷偷摸摸烹制佳肴安慰儿子,父子二人躲在别院心酸地偷偷对饮。
楼长危一怒之下,好几天不理这对父子, 俞丘声只得又来安抚徒弟, 打圆场:“阿离尚小,年幼不知世事,宝玉未曾磨砺亦无其光嘛!”
楼长危反问:“师父打算几时教师弟人情世事?”
俞丘声搓搓手,摸摸胡子, 推道:“你师弟还小还小,苗幼经不得风雨。”
等问得急了,俞丘声又道:“质朴天然未尝不是好事。树栽盆中,修修剪剪,虽赏心却失之野趣。”
直待俞丘声自知大限将至,这才惶恐起来,拉着楼长危要他照顾幼子,道:“居安,护他长安,我死得太早,护不得他了。”嘱咐罢了,仍旧不肯咽气,又补上一句,“他错了,你只管训斥,只软和些,别吓着他。”
楼长危又是难过又是无奈,道:“师父但凡有所托,我定竭力而为。”
俞丘声一生洒脱不羁,笑笑道:“无所求啊,功名利禄、开枝散叶、传承立宗?都不必,都不必。人死化骨,万物浮土。居安,为师只求你师弟此生无忧啊!”
楼长危苦笑:“师父,一生无忧何其难。”
俞丘声大笑几声:“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亦要闲时自解忧啊。人生苦短,不可求的不求,我留给阿离的,大可保他自在逍遥。你给他兜兜底,予他心安之处,我一死,你便是阿离仅有的亲人了。”
楼长危便道:“阿离何尝不是我至亲,纵是师父不说,我也会照料阿离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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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你想要什么?”楼长危思及往事,深觉有负俞丘声所托,缓声问道。
俞子离笑了笑,半天才道:“阿爹在世时,圣上几度邀他出世,为天下为忧,阿父几度推拒。我问了阿父为何,阿父道:一人之力何其微贱,于苍生不过杯水车薪,天地自有轮回流转。我纵有其智,不具其能,拔苗助长反是其害。太平年间,还是不要妄谋其变了,添墨补描了。我们前后有路,进可,退亦可,败后重整便是,万民艰辛,他们无路可退啊,非到至穷,不愿思变。”
“阿父心下觉得天下之民,能苟安便是幸事。”
楼长危道:“师父说得有理,生民不易,能太平度日便是大幸。”
俞子离叹口气,道:“师兄,我一直自视甚高,自命不凡,自觉能为阿父所不能为。漓山一事犹如当头棒喝,我才知阿父是对的,一人之力何其微薄,我有心则无能。”
楼长危以下歉疚,漓山匪事,兵贵神速,他一心速剿,勿略了俞子离未经如此血腥之事。长刀之下人命不值一钱,尸身墙垒,白骨路铺,人间也如炼狱。
“阿离……”
“师兄再说歉疚之言,倒似子离还在无理取闹。”俞子离苦笑,“不过是我自己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