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我苦命的女儿啊。”许氏啪就掉下一串脸。
卫繁拿手巾给许氏抹去泪,小声道:“阿娘,我这样的也叫苦命,天下得多少人没有活路啊?”
“你懂什么?”许氏泣道,“远路难行,生离尤胜死别。你这一去四年,你阿娘我少不得日日夜夜都要悬心。”
“阿娘放心,我定会时不时捎了书信回来。”卫繁笑道。
“一纸笔墨抵得什么?”许氏难受道,“好在你的婚事,皇家办了去,难得体面尊贵,别家求也求不来,好歹补偿了些许。”
卫繁低眸轻笑,抱着许氏的腰:“阿娘晚上陪我睡。”
许氏笑起来,摸她的头:“好好,昨日你找老太太一块睡,今日啊找了娘亲,明日你要找谁唠叨去?”
“我找了大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卫繁笑,“说起来,我们四姊妹还从来没一处睡过呢。”
许氏感慨,道:“是啊,你们小时不懂事,还会吵嘴呢,大后知事了,也亲近了,却要离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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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许氏是真的伤心,她又是有些天真烂漫之人, 性善喜笑喜聚, 嫁入侯府后, 最糟心的事也不过早些时卫絮清高与她不怎么亲近。许氏全凭着长者慈心贴着冷屁股,经年乐此不疲。
好不容易等得卫絮不再凉丝丝地飘在柳树梢,许氏心里不知多少高兴, 家和万事兴,只盼着一家人热热闹闹、亲亲近近地长长久久过日子。
谁知, 自己宝贝女儿阴差阳错, 竟要早早嫁人, 还要随夫远行,许氏心中是无一丝准备。满怀愁绪无可排解, 真要细细拾掇吧, 又不得空闲。
嫁女在即, 皇家大方,操持了婚事不说, 连嫁妆都出了不少,可这到底是自家嫁女,不经操办嫁妆这一着, 总嫌不足, 少了许多。
许氏与卫筝夫妻二人暗地也憋足一股劲,不能让皇家与楼家将自家看扁了:以为自家就此省了嫁妆?他们偏不,他们不但不省,还要多给女儿添上几抬, 也好叫皇家与楼家知道:卫繁是他们娇养的女儿,再珍惜不过,匆忙出嫁,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卫筝自诩雅人,见天去淘换书画墨宝,金银皆俗物,唯有笔墨香。
许氏也是翻箱倒柜地理自己的体己,挑挑拣拣,账册翻过来又翻过去。哪些是要留给儿子卫放的;自己是嫡母,卫攸与卫素又都是孝顺的,一娶一嫁,虽都是公中操持,但自己也不能小气;卫素与卫紫俩个侄女儿的添妆也不能少。
零零碎碎一忙碌,竟没空闲伤心忧愁,等得母女二人相对说话,这才勾起许氏种种离情不舍。摸着卫繁的脑袋半天,许氏说了几句忧愁的话,可怜她不擅口舌,虽有满腹的话语,到嘴边也就剩得琐碎漫无边际的感叹愁情,只管拣了卫繁儿时的淘气事翻来覆去地说,顺带再将卫絮卫放他们捎带上。
末了,又抹抹眼泪,叹道:“还想多留你们几年呢。”
卫繁扎进许氏怀里:“阿娘不要伤心,等我回来,定天天回来看你。”
“胡说,哪有日日回娘家的?”许氏连摆手,“只有过得不顺心地才往娘家跑,你不回来才是好事。可你不回来吧,娘亲又想你。”
卫繁笑道:“别人是不顺心往家跑,我不与她们相同,顺心也会往家跑。别家报喜不报忧,我不管喜忧都告诉娘亲。”
“可真?”许氏大喜,欣慰不已,拉着卫繁正色道,“繁繁可要言出必行,你娘亲是个愚笨,别人与我笑我就当是笑,可参不透背后另藏着脸,给我棒槌我都当了针。繁繁你有事,不与娘亲说,娘亲说不得就瞒在鼓里。为人母,儿女事,好好坏坏,哪样都想知道的 ,你只说好的,不说不好的,我反而更挂心。人活在世,哪有事事顺心的?”
“那娘亲可不许嫌我啰嗦,我向来话多爱唠叨的。”卫繁贴身贴心道。
许氏笑得眼尾都起了涟漪:“你娘亲没个本事,也就只能跟你说说话,解解闷。这烦心事说出来,抵不得什么用,好歹也能顺点气。”
“繁儿,要万事顺心顺意才好。”许氏笑着将卫繁的一缕发丝别向耳后。想再多嘱咐几句,拎起这头纠缠成团,拎起那头也是乱麻一堆,半天也挑不出一句顺话来。
她虽是小官之女,却是家中和睦、衣食无忧,嫁卫筝后,夫妻之间更是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后院也清净,仅有的一个妾室还是自己的贴身婢女,性子也老实,不是什么妖妖调调、兴风作浪之流。外头也没养什么外室,烟花地里也没什么相好。
卫筝空有爵位,无有正事,成日游手好闲,贪逸恶劳的,两手一摊能不沾事就不沾事,家中琐事一股脑全交由许氏拿捏打理。
许氏在二房,虽然心宽体胖,成日乐呵呵的,再好说话不过,一众仆役却不敢阳奉阴违。和气归和气,可许氏真要开口说了了话,却是一句是一句,再管用不过,半点不打折扣,哪怕求到卫筝头上,卫筝也只会一甩手“只管听娘子吩咐?还要我求情,我去为难我枕边人不成?”
婆媳之间不算好,却也不差,卫老太太嫌归嫌,该给许氏的体面半点也没少给,偶尔实在憋不住,刺几句许氏,许氏过愚,愣是听不懂,反当自己婆母心疼她,还生感激之情;难得有几回听懂了,沮丧个一时半会,睡一觉,隔日忘得干净。
卫老太太时长日久的,也疲了,这儿媳生得福态,嘴边笑不断,虽添不了功,可这也惹不了事,这无过便是有功,这么一想。这儿媳还是很不错的,往日的孝敬也不是什么应付,皆发自内心的,娶媳如此,还要强求什么?自己的儿子可不也是一草包嘛。
婆媳此等千古难事许氏未曾有多少困扰,妯娌之间更无太多烦心事。于氏为人虽有些尖刻,好拈酸拿尖,奈何三房过继,势又弱,纵不甘心也是讽少捧多。妯娌二人往日相处虽有不对脾性之时,大都也是有说有笑,听书、看傀儡戏、赌钱、裁衣、选首饰……
妯娌合了意,一对庶出的子女也是孝、敬有加,卫素比卫繁还细心体贴呢,春夏秋冬、四时八节卫素总有针线孝敬,性子又温婉腼腆,不争强不孤拐,最柔软不过,许氏有时看她站那心里都生出疼爱。卫攸淘气是真淘气,顽皮是真顽皮,与她这嫡母也是从来亲近的,挨了甄氏的骂,常抹泪到她院中求庇护,与卫放兄弟更是亲密,但凡卫放在家,卫攸得信,只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打转,兄弟俩闹成一团。
许氏成婚多载,细想竟无多少烦忧事,也无可教与女儿的,驭夫之术她不会,婆媳之道她不懂,妯娌之间她也不曾勾心斗角,庶子庶女她也不曾用过手段……对着卫繁黑溜溜的双眸,许氏实在不知要怎么教导女儿,她自己就没操过心,生怕说多错多,反把女儿给耽误了。
“繁儿,娘亲对不住你啊……”许氏愧疚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女儿将嫁,她这个当娘竟不知如何提点。
卫繁眉眼随了许氏,心宽也随着许氏,一扬下巴,道:“学这些做什么?他待我好,我就待他好;她与我亲我就与她亲。别的不提,长公主待我好,是半点不掺假的。”
许氏讶然:“你怎知道?”
卫繁哪说得清楚,点头道:“我就是知道,长公主看我时,跟娘亲看我仿佛。”
她说得不犹豫,许氏信得也随意,喜道:“长公主喜爱你,那再好不过,我家繁儿还是有福气的。”
“余的,娘亲也不必担心,什么妯娌啊,什么……”卫繁本想说妾室、庶子什么的,到底还知道羞耻,红着脸说不出口,“我要随楼哥哥去栖州呢,不用操心这些。”
“倒也是。”许氏点点头,皱眉,“就是这穷乡僻壤的,你要受苦,离得又远,万一受了委屈,你阿爹阿兄都不能为你撑腰张目。”要是在京中,一不好,纠结健仆护院打上门去要个说法。
“娘亲忘了,我还有老师呢!”卫繁安抚,挤挤眉叫许氏安心。
许氏一击掌:“繁儿不说,我竟将俞先生给忘了,早知今日,当初待人就要更厚几分。”
卫繁倒是言之凿凿:“娘亲放宽心,你信不过楼哥哥,也要信老师。有理没理,老师定会站我这边。”
许氏这回倒拎得清了,笑起来:“我家繁儿到底还是岁小,半懂不懂,你嫁的是你楼哥哥,俞先生站哪边倒不是最要紧的。 ”她抱着卫繁,轻拍她的背,满目期盼,“我家繁儿,定要过得好好的,万事问问己心,这一日一日的,舒不舒心。”
卫繁抽抽鼻子,忍住哽咽,费劲眨眨眼,没让自己哭出来。
许氏拍了她一会,又做贼似得塞给她一个扁匣。
“这是?”卫繁打开一看,却是几张银票,细看,却又不是什么。
“能换粮。”许氏悄声道,“咱家铺子里的一个掌柜,识得一个粮商,他因着一时岔错周转不开,本打算将粮铺家产抵卖,掌柜怜他,又想他心地纯正之人,便将此事禀了我,我便支了银钱与他。如今他买卖做得极大,禹京啊,羡州啊,芨州……啊呀好些地方都有铺面。他念及恩情,便送了这些粮票来,只要执票去和仁粮铺,哪处都可取粮,一时调派不过来,过几日也会支调来。”
“栖州也有?”卫繁好奇。
“栖州倒没。”许氏摇了摇头,“邻近的汾州便有和仁粮铺了。”
“可我拿着好似也没用处。”卫繁为难道。
“怎会没个用处?”许氏教训道,“我都打听了,栖州就没不缺的事物,这没的东西,你拿着银钱也没处使去。娘亲想着什么都不如粮实惠,我放着也没用,你拿着才好。”
卫繁将那几张粮票拿起来看了好久,还是收了下来:“也好,我听闻楼哥哥要带好多人去栖州呢。”
“对对,人多嘴多,哪个不要吃不要穿的。”许氏笑着点头,“咱们家这边去的人也不少,都要指着你吃饭呢!”她可给女儿一家备一堆歪脸粗婆子呢,都是有用的,要好好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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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卫絮几将卫简留与她的书籍图册翻了个遍,县志、杂记、舆图、怪谈俗事筛拣汇总, 另画了一幅风俗舆图来。
执书小声问道:“小娘子, 这图是不是犯忌讳?”
“又无布防怎会犯忌讳。”卫絮搁下笔, 细细看了看,叹道,“也只能这样罢, 不过看着像回事 。到底是闭门造车不尽人意,再兼好些风土人情有以讹传讹之嫌, 未必是真。眼见方回实, 我在闺阁之中不能亲见, 糊涂账也当真账记了。”
执书咂舌:“小娘子自谦,就这一幅图, 费了多少心血, 还熬了夜。”
卫絮失笑:“这算得什么?你想舆图又不是天生地长, 最早也是人手所画,山川河流、县、集庙宇, 双足不知踏过多少大道险途 这国国才能将地形绘于纸上。我不过依瓢画葫芦,哪有脸说辛苦心血?”
执书笑道:“就算如此,小娘子也是用了好些心思, 二娘子肯定欢喜。”
卫絮道:“都说送礼要投其所好, 惭愧,我送的却是我所能的。”
执书撅撅嘴:“这还不好?奴婢倒觉得比金银珠宝什么的,好出百倍去。”
卫絮笑回眸:“那我问你,给你一张舆图或给你百金, 你挑哪样?”
执书抿抿唇,捧着脸,小声道:“奴婢又不是官夫人,舆图无用,自是选百金。”
卫絮一摊手:“可见投其所好才是正理,你家娘子我,便属不会送礼之人。”
执书凑过去又看了眼舆图,再看看另一册密密麻麻的注释,头皮都有些发麻,轻声道:“二娘子的亲事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好吧,门第品貌都是千里挑一的,要说好吧,却要远离千里到贫地去。”
卫絮最厌恶嚼舌道是非的,不由皱眉:“你怎也说长道短起来。”
执书懊悔不已,又道:“奴婢听多耳朵,也跟着嘴碎起来。”
“仆役私下在议论二妹妹的亲事?”
执书点点头:“府中这么多人手,人一多嘴就杂,私下哪有不说闲话的。”吱唔道,“她们有些嘴尖,还扯到二娘子命好命歹。”言语里头还拐带上了卫絮。
卫絮冰雪聪明,双目在执书脸上一扫便知她的未尽之语,冷下脸:“别处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咱们院中却不许说这般说三道四的。执书,你去说一声去,我不知道便罢,要叫我知道了,我是不留人的。”
执书吐吐舌,卫絮这性子有些独,又言出必行,她说不要的仆役,被撵出院都是轻的,怕是连卫府都待不下去。将卫絮的话吩咐下去,果然院中大小侍婢都噤若寒蝉,缩起脖子做活。
卫絮的奶娘见此,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喜得是卫絮有威性,不至于受下仆拿捏;忧的是她一个小娘子,未免失了软和,过于孤冷。
“本想着你们姊妹一道,互取所长,不曾料离得这般快。”奶娘大为遗憾,她着实喜欢卫繁的脾性,百愁不存心间,天天乐乐呵呵的,相比之下,卫絮的性子确有不足,能沾得卫繁的一二分,于卫絮大有益处。
卫絮则道:“三岁看老,本性难移。长处岂是这般易学的。”
奶娘笑起来:“小娘子才多大,说得这般老所横秋的话,人经事多了,性子也有改的,有些少时尖锐,老了倒平缓了。”
卫絮拈去笔尖的一根毛刺,道:“这话有理,细思却不得滋味,圆滑平润实乃磨砺所成 。”
奶娘等得舆图墨干小心收好:“我说不过小娘子,只是你们姊妹聚一日少一日,这次小娘子回来脸上笑也多,话也多,可见多在一处还是好的。”
卫絮倚那那半晌,闷闷垂了眸,自己到底是不舍的,又恍惚想:自己莫不是真没什么亲缘?刚重拾姊妹情,又要离分?托腮看着院中新叶抽发,黄花垂挂,春意浓浓,一片热闹中反衬自己心境一片荒凉。
又听奶娘唠叨:“你一惯不喜与人睡一床,四姊妹一道过夜,千年百年头一回,也是稀奇事。”她奶大了卫絮,仍拿她当几岁幼子叮咛,不放心道,“你堂妹妹都还小呢,除却你三妹妹,你二妹妹与四妹妹都是话多的,可不许嫌呱噪。”
卫絮又是一声轻叹,还小,却要许人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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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絮难掩离情,卫素却是又伤心又为难,一为着姐妹情意,二却是为着添妆之事。
依礼,她是未嫁女,实不必添妆,只是京中贵家一惯姐妹之间添些精巧首饰、针线,以表姐妹情深。
卫繁被赐婚时,卫素便想着帮自家阿姊绣条透纱繁花穿蝶披帛,她工细手却不快,本来盘算着定亲到成亲,少说也是一年两载,她慢慢、细细地绣,少则几月、长则半年,总能绣得。
哪里知道卫繁的婚事急慌成这样,跟火烧了屁股似得,月前赐婚月后就要完婚。
卫素急得都快要哭了,这般紧,哪有功夫容她绣披帛,至多绣块手帕,可这未免拿不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