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俞子离一声嗤笑,又道:“这些全是贼脏,依理应还之于民,你倒好,倒昧了下来。”
“还哪个去?师叔也见那些水贼,干的尽是杀光抢光的恶事,主人家早已丧命水中。”楼淮祀强词道,“我虽是黑吃黑,可这些却是无主之物。”
俞子离看着满满一舱财物,纳闷道:“你去栖州用得着这般多的金银珠宝?莫不是你肠胃脾肺异于常人,不用五谷,食金咽玉才得活?”
楼淮祀抬头想了半天:“不怕多唯怕少,用不了就带回去,再说我有娘子要养,还有牛叔与那些工匠。买屋置地,哪样不要钱?师叔莫不是要我当个贪官?我看梅老头奸虽奸,我要是占了民脂肥膏为己用,这老头非得与我拼命。唉!贪官虽好,我也想当,就怕让舅舅为难。不能坑民,我还不能坑贼?”
俞子离再云淡风清都差点崩成碎片:“倒真为难了你。”
楼淮祀长吁短叹:“不过无奈之举啊,莫可奈何矣,吾心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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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忍着手痒没有自己动手炖海参,生怕不能入口,只指点着绿萼婆子干活。素婆与俞子离都一口咬定楼淮祀体虚不宜食海参,卫繁便蒸了紫米,捏了团子给他,他人吃海参,她和楼哥哥吃柴米团,想想,竟有同甘意味。
梅萼清接了卫繁亲送过来的一盅参,感激涕零,将卫繁夸了又夸。卫繁汗颜道:“梅老伯谬赞,鸡汤是婆子熬的,海参是丫头炖的,我不过动动嘴皮子,算不得亲下厨。”
“富贵人家,这便算得亲力亲为。”梅萼清笑道,“楼夫人可愿听老朽一言啊?”
卫繁道:“梅老伯请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昨天的份,今天的另外更哈
第83章
“不过,夫君叫我不要听梅老伯的话。”卫繁想了想, 有些歉疚地加上一句, “夫君说, 梅老伯最会骗人的,受骗不算,还心甘情愿帮老伯数钱呢。”
梅萼清一愣, 抚须哈哈大笑:“你夫君真个这么说?”
卫繁点点头,有些不敢看梅萼清清利的双眼, 想着自己到底还是认亲不认理, 将楼哥哥的话照单全收。
“夫人不必挂怀,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楼小友做得对。”梅萼清非但不生气, 反抚掌大赞, “远近亲疏,夫人与老朽不过初识, 又不知老朽的底细,这世间又大有面忠内奸之人,防备一二才是正理。”
卫繁笑道:“不过, 夫君嘴上嫌弃梅老伯, 话语里却很亲近。”以楼淮祀的心性不喜一人,都懒怠虚与委蛇。眼前这位梅老伯,楼淮祀私下埋汰归埋汰,照旧时不时一道饮酒说话, 极似忘年之交。
梅萼清直笑:“老朽老皮疏骨,蒙小友不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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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浅浅一笑,挥锄刨根:“梅老伯要与我说什么话?”她身边的绿萼收起茶盅放回提篮里,悄悄竖起耳朵,打算将梅萼清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来。她们郎君神机妙算,竟算起小娘子送炖海参给梅明府,梅明府定要出声诳骗小娘子。
卫繁秋水双眸清灵不沾尘垢,她性子绵,不急不躁,静静坐在那,倾耳而听。
梅萼清生就一张忧国忧民、受苦受难的好人脸,往那一站如饱经风霜的卖炭翁、村中老儒,什么话一经他嘴,都显真情实意,再兼他本就舌灿如花,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款款道来,直说得人心肝儿颤、泪花流。
楼淮祀也生得一条利舌,随口扯来,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编得浑圆不说,还能再多添点花上去,他又不心虚,理直气壮,疑他他还能不要脸地反咬一口。只他生得太好太富贵,眼法又太活,看着不可靠,话也要大打折扣,因此,嘴皮子未见输与梅萼清,信服力却是大大不如。
“梅老伯?”卫繁见梅萼清捋着须不说话,有点不明所以。说有一言的是他,半声不吭的也是他。难道是琢磨着怎么骗她?卫繁溜着梅萼清的神色,暗暗提高警惕。
梅萼清接触到她的目光,又是呵呵一笑。卫家的小娘子也不知怎生养的,如一捧新雪,如一簇初芽,如一弯清弧。哄骗她不由令人心生愧意,况且,这丫头性至简,一心一意与她夫君站一边,估摸着二人无话不说,无话藏留,他这边说得花团锦簇,回头这丫头就要一五一十学与她夫君。楼二……后脑勺生得反骨,就不好哄啰。
梅萼清这几日观楼淮祀行事,这小子也不知怎生的,竟挑了爹娘外家的短处长。楼长危之狠,姬明笙之随性,姬央之绝,姬景元之妄为……再兼楼家禀性里那点凉薄,真是孬处半点不落。小小年纪,做起事真是又乖张又不留余地,看看沿河插的那些人头,再想想姬央早年在边关垒的京观,石灰一腌,一层一层往上叠,到如今那些人头还堆在那,他舅舅的手段,楼二学了十之□□。
这性子易走偏啊!偏楼二倒毛驴,顺捋不对,倒摸也不是,人还机敏又多疑,骗不得哄不得也激不得。
不过,楼二这娘子娶得甚佳,卫家养的好女娘,他怎么看都觉得卫家小丫头是个能牵驴绳的。
“老朽本就有一言,不不不,好几言与夫人说。”梅萼清挤挤眉眼,笑着道,“不过啊,楼小友有言在先,老朽再多说倒似应了楼小友的叮嘱,夫人也未必尽信。这话有几处,可多说,可少说;有可说,有不可说。眼下,老朽不如不说。”
卫繁一皱眉,诚恳道:“也不打紧,梅老伯只管说,我只管不信,老伯也说了,我也听,也算两全其美。”
梅萼清大乐,连连拍手:“啊呀,夫人此方有理,且妙趣横生。只老朽想想,还是不说好。”
卫繁幽幽道:“梅老伯勾了我的好奇心,却又不说,岂不是让我牵肠挂肚?”
梅萼清笑起来:“楼小友三生有幸与夫人结为夫妇,老朽还厚颜上门吃过一杯酒水,备的礼却寒酸得狠。老朽怕到了栖州,我家娘子要责骂我不懂礼节,赶我去睡大街。老朽思来想去,当补上一礼。”
卫繁道:“礼不论轻重,只论心意,梅老伯多虑了。”
梅萼清长叹:“老朽送时,心意也缺。”他起身摸摸索索半天,摸出一卷画,老脸上满是惭愧,“不瞒夫人,老朽袖中兜中净净光,也只好将这一幅栖州长街图送与夫人,还忘夫人不弃。”
话到这份上,卫繁倒不好不收,接了画,一头雾水地带着绿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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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楼淮祀料想梅老头少不得要舞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哄骗卫繁,早早就上了眼药, 没少在卫繁面前搬弄是非。见卫繁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只当梅萼清把他卫妹妹给说晕了。
“妹妹, 梅老头与你说了什么?这老头又坏又奸,满嘴荒唐,一个字都不要信。”
卫繁托了托手里的画卷, 笑着道:“楼哥哥,你的卦卜错了, 梅老伯什么都没说呢, 只送了卷画给我, 还是补的你我成婚时的人情。”
楼淮祀站直身,盯着画隐隐感到里头暗藏蹊跷。
绿萼插嘴, 脆生生道:“梅明府哪里是什么没说, 说了好些呢。”她记性好, 嗓子脆,黄莺鸟似得将梅萼清的话从头到尾转述了一遍。
楼淮祀听后接过卫繁手里的画, 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梅老头以退为进啊。”
卫繁对琴棋书画都不甚通,她也就好个吃喝玩乐:“不知梅老伯送了什么画,我对画一窍不通。”
楼淮祀怕被梅萼清给算计了, 紧张兮兮地携了卫繁的手去找俞子离。俞子离正坐那翻医书呢, 很是嫌弃,道:“你们去别处玩,扰我清静。”一旁贾先生带着谢罪鞍前马后地伺侯,就盼着俞子离通读医典能治好谢罪的呆症。
楼淮祀将画放在桌案上, 道:“梅老头这个抠索翁另送了我和妹妹一卷画,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师叔,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哑谜。”
卫繁附和点头。
俞子离哭笑不得,放下书卷,道:“不过一卷画,还能咬到你的手。”
楼淮祀瞪着画,道:“梅老头怪得狠,小心为妙。”
俞子离边打开画卷边道:“我还当你与梅明府忘年投契,相谈甚欢。”
“一码事归一码事。”楼淮祀笑着道,“梅老头对我的脾胃,只他似有所求,偏我百思不得其解,便是无有坏心,也要提防一二。”
卫繁跪坐一边,拈了一枚核桃嵌腌枣放进嘴中,恍惚想着今岁还没吃春菜呢,旧年这时候侯府田庄佃户定送来新采的野菜,今年……不过,听闻栖州百草丰茂,种类繁多,届时带丫头采春菜吃。她边胡思乱想,边看着画卷在俞子离手中缓缓展开,栖州市井百态慢慢呈现眼前,卫繁睁大眼,嘴里的那枚枣子有点难以下咽。
栖州恶、穷、荒等等等,卫繁听了一耳朵,可她一个娇养的闺阁千金,眼中所见的都是繁华锦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极恶如何,极穷如何,极荒又是什么景象,直至这幅栖州图。
图中城郭破败,屋舍矮窄逼仄,树下角落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乞索儿;街上商贩走卒衣瘦骨嶙峋、满成愁苦;街道两边商铺买卖冷清,店小二倚门而叹;肉铺前起了争执,打架斗殴,执刀伤人的;药铺挨算卦临着棺材铺,身穿孝服一家人在嚎啕大哭;另一角围坐一堆人,却是卖儿卖女卖妻娘,牲口似地牙人看口齿手脚;又有无数贼偷拐子混迹于街集中,逃蹿的,哭嚎的,环胸看戏的,指指点点拍手起哄;城墙把守的士兵昏昏欲睡,城门处课税司的官吏吆五喝六在那赌钱吃酒……画卷正中却是一个卖汤饮的愁容满面的妇人,她许是等了良久,无人买汤,忧心今日所得不能裹腹胀,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在挑担前当众袒胸露乳喂哺瘦得有如猴儿的幼子。
卫繁长在深闺,卫府规矩疏漏,卫筝又是个好在街集游荡的,也会携妻带子去街上散心。禹京的闹市,卫繁并不陌生,画楼重重,百业兴旺,十万软红繁华胜景,虽亦有不少氓流、乞索儿,却是百态之一,不损京都盛貌。
可栖州的街景却似满目贫苦,屋也败,人也哀,看了之后耳畔似有无数叹息暗泣。卫繁再没心肺,也感不是滋味,同生为人,在栖州,价贱时,二两银钱就可卖与人牙;在卫府之中,却是如珠似宝。就连卫家的丫头都比街上那些贫苦之人活得更像人,别说是绿萼她们,连她院中扫地的小丫头也有丰润的脸颊。
她对着画卷怔怔发呆,眸中隐有泪意。
贾先生却对画上所绘一景一物一人仿若未见,拿脸凑近画卷,深吸一口,然后道:“笔迹尚新,墨香浓郁闷,这是新作的画,落款香胜雪,嘶……未闻其名啊。不过,此画勾线流畅,走笔有如游龙,人物之神惟妙惟肖,极见功底。画的是栖州市井百态,诉的悲苦衰败,颇有忧民苦怜世艰的悲悯之意。只这画者名号,诗情画意、风花雪月、足见风流,不称,不称。”贾先生摸着几撇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俞子离笑起来:“香胜雪不就是梅嘛?没想到梅明府还擅画。”
楼淮祀一言难尽,道:“老梅这一脸子褶子的,竟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号,还香胜雪,不如叫泥里梅。”
卫繁还震惊画中景,跺:“老师,贾先生,楼哥哥,你们怎不说栖州城中的这些百姓?”
贾先生视如寻常道:“不过常景,不足为奇,梅明府落笔也不过只画得其中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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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未见全貌,只窥得一斑……卫繁是心中大恸, 一景尚且如此, 全貌又该如何?卫繁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来, 托着腮对着茫茫白水发着呆。
绿萼等人也是无计可施,她们四人都是侯府家生子,受得最多的苦也不过是学针线时戳得指头都是针眼, 再有就是学规矩时掌心挨过打,余的实在想不起来。
“唉……”卫繁长长地叹口气, 想想自己何其有幸托生卫府, 又何其有幸托生为卫筝许氏之女, 又何其有幸得祖母国夫人的宠爱,又又何其有幸兄弟姊妹之间这般和睦?感激涕零之下, 卫繁连忙修书几封, 诉尽思情念想, 也不管卫府收到她的书信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楼哥哥,我想爹娘了。”卫繁抱着楼淮祀的腰, 仰着脸闷闷不乐道。
楼淮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垂眸怜惜地看着她,摇了摇:“那不如叫船掉头回去。”
“胡说, 还要去栖州呢。”卫繁嗔道。
“可以晚些去。”楼淮祀笑道, “我也想岳丈他们了。”
卫繁皱了皱鼻子:“我还有点想长公主。”
“想我娘做甚么。”楼淮祀老大不高兴,他还记着他老娘不由分说撇下他带着他的小娘子去了温汤。
“楼哥哥就不挂念长公主与将军?”
“不想。”楼淮祀道,“我看我娘他们也不想我们,他二老甜甜蜜蜜, 花前月下,我们还是离远些才好。”
话是有几分理,就是入耳怎么这么不中听?卫繁将脸贴在他怀里一会,复又仰头看着楼淮祀的双眸:“楼哥哥,栖州真的有这般多得贫苦百姓?”
楼淮祀在心里暗骂:梅老头其心可诛啊。低头轻啄她一口,沉吟了一下,道:“我也不知栖州是个什么景况,虽说三人成虎,眼见为实,但,十人十一都这般说,想来不会假。”
“那,栖州为什么这般穷苦?”卫繁又问。
楼淮祀这回倒真不知如何作答,栖州从上到下烂到了根子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究其根底年长日久的,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道不明。
“妹妹,这天下贫者多,富者寡。”
“可为什么呢?”卫繁又问。
楼淮祀道:“我也不知。居其位谋其政,令这天下居有屋食有粮,是舅舅该操心的事,这只事大不易。像我等,既不大聪敏,又不知利弊,多想多做都非益事,焉知不会乱上添乱。各人自扫门雪,安管他人瓦上霜,旁人都说这是利己之言,我却不尽苟同,人人都能扫净门前雪,岂不是长街无积雪,广道能通天?”
卫繁半张着嘴,苦思一会,似有不对之处,又深有其理。
楼淮祀笑道又亲了一记她艳红的双唇,放缓声,柔情款款道:“妹妹,你我力微,不去添乱,将门前扫得干净些,别滑倒过路之人,与己方便,便是与人方便,如何?”
卫繁略一思索,一口应承:“好啊,都听楼哥哥的,不过,我可以效仿在家里冬时施粥施米吗,略尽绵薄之力?”
楼淮祀微扬了扬眉,施米施粥自是好事,可在栖州说不得就能惹出事来,饿极恶极之民,连自己都吃,心中哪存善意恩情,你施他粥米,他却要你血肉。楼淮祀微微笑,又亲了卫繁一口,道:“妹妹,你不知,栖州春短夏长秋长,冬日也是暖如三春,一年到头也未有冬寒。”
卫繁懊恼不已,道:“啊呀,我竟将这事忘了,阿姊给我的舆图里有写,只我没细记它。”
楼淮祀道:“世上再没比卫妹妹更心善之人,咱们施不了粥米,就多修路、桥如何?”
卫繁拍拍手:“好啊,楼哥哥这主意才是世上最好的,世上再没比楼哥哥想得更周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