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贾先生担忧:“你也知道阿罪到生地便会惶恐,我怕会生事。”
始一不以为然:“能生得什么事?小郎君要牛叔与鲁犇也去,三牛这莽撞蛮横的,最见不得孬兵,郎君带了他去,摆明了车架要生事。”
贾先生更担忧了:“小郎君这是有正事啊,别给误了。”
“无妨,我看着谢罪,若有意外,我一掌劈晕他便是。”始一道。
贾先生心疼得直抽抽,谢罪跟前始一练武可没少遭罪,马步扎得好好的,始一忽然就给谢罪一下,谢罪再天赋异禀,比之常人敏捷,也不是始一的对手,常常摔得鼻青脸肿,有时爬起来不理人,照旧扎马步,有时却会还击一二,这一还击,下场越发凄惨。
贾先生看得揪心,一把老骨头,死都不敢死,生怕自己死后谢罪落始一这没轻没重的手里,不知遭多少生罪。
隔日一早,楼淮祀将自己手底凶的悍的不讲理的刺头,全给带了去。宋光消息灵通,滴溜溜地滚来候在府中,本想说几句俏皮话,唱句小曲,对着横眉怒目的牛叔一行人,愣是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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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艳阳高照,栖州的春夏混杂, 热得人好似被塞进了蒸笼里焖了大半日。大校场无遮无掩, 泥土夯成, 数百兵队列在那,被晒得直冒盐花,再兼满栖州的咸鱼味, 衬得他们也像晾在那,还湿溚溚抹了盐鱼。
还好在栖州的泥好, 少沙尘, 燥热之时也不飞沙, 不然,尘扬沙起的, 真是臭味熏熏、灰扑扑。
方固看看大日头, 两颊通红, 鼻尖冒汗,再看看校场入口, 别说人连鸟都没,心里暗暗叫苦,他倒不疑楼淮祀不来, 再是娃娃官也是官, 不至于说来不来作消遣。他就怕楼淮祀晚来,自己手下的兵自己知道,体虚身弱,初列队时还站得稳当, 眼下已经背不直腰不挺了,再晒下去,别说站得稳当,非得晕过去不可。
这些兵大都是死躺活赖的人,没多时就满腹抱怨之气,里头有个无赖名唤陈三,干脆往地上一坐,拿手扇着风,嚷嚷新知州官威大,叫他们在这生等。这要是热出毛病来,直接可以去买棺材了。
他这一嚷,引来附和声一片,好些人歪斜耸肩站在那作闲聊状。
方固见此难得发怒,有心拿他立威,直叫将这个违纪之人缚在柱上受十鞭。行刑的亦是栖州本地,认识,卖个人情,不痛不痒地挥着鞭,倒似挠痒痒。方固猩红着眼,真是人欺命欺天欺,一把推那亲兵,自己夺了鞭子发狠连抽了几下。
陈三本就没生得骨头,挨了三记鞭子,皮开肉绽,立马鬼哭狼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方固顿时意懒劲松,栖州也罢,自己手的兵也罢,都是将死之马,他上几鞭,难能让他们奋蹄疾驰不成?都是枉谈。万千的念头也就此灰败,悻悻将鞭子扔在一边,正要叫人将他抬下去,就听校场那头楼淮祀大声道:“既说十鞭,打了六鞭就打了?令出如山,怎好更改?”
楼淮祀鲜衣束腰,踏步流星,他本就身量颇高,全因面容稚气未脱,不显其势,今日立在一群瘟头鸡中,真是其形如鹤,令人一见自惭形秽,由不得自贱不已。
宋光圆圆胖胖的脸上尤挂着一点点笑,只在看到那个血葫芦的鼻涕兵时吓了一跳,嫌弃地欲拿手掩鼻,余光瞥见楼淮祀似笑非笑,手指一抖,愣是没抬起来。庆幸:嘿嘿,本官雅逸,广袖宽袍,手上不妥,旁人也瞧不仔细,明智矣。
“李在,再打。”楼淮祀亲手取过方固手上的长鞭,冲他勾唇一笑,反手抛给了鲁犇身后瘦矮个断了一条臂的汉子。
李在接过,空劈一鞭,鞭梢破空,“啪”得一声响,让人心尖跟着狠狠一颤。
楼淮祀看都不看,迳自在校场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宋光舔了舔唇,左右环顾,方固这个直木憨的,也不知道多备几把椅子,自己立在楼淮祀身侧,活跟个下人似得。
李固喉中发紧,他这些人颓气弱,一身武艺却不曾废掉,仍旧日日打拳练枪,一眼便知跟着楼淮祀前来的人,虽老、幼、残,却都是好手。那个李在,看似瘦小,又少了一条手臂,但下盘稳健,走路下脚极轻,挥鞭劲在鞭尾,手上不知有多少斤的力气,打死个把人不费吹灰之力。
底下的诸兵却不知深浅,楼淮祀生得过于俊俏,玉琢般,看着就精贵,磕碰不得;他自己俊美不说,身边还跟着个打伞的,生得好似雪捏一般,连头发都是白的,风吹散、日晒化,呵口气他都要消去;再有那老得不成样的,拿手指一戳就能戳进棺材里。
因此,这些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隐隐有些戏谑之意。
陈三挨了方固几鞭嚎得死去活来,在肚里将方固十八代祖宗挨个咒了个遍,本以为逃一劫,没想到楼淮祀一来,还要将余下的四鞭补上,好在行刑的是个独臂的废人,哪比得方固亲自动手?
李在没错过陈三眼里的侥幸,从鼻端哼了一气,他是臂残之人,最恨的便是旁人的轻视,眼前这个兵不兵、痞不痞、骨头没两重的人,竟也最小看于他。看看鞭长,算算远近,往后退了一步,臂上用劲,长鞭出水蛟龙般直奔陈三而去,只见鞭梢锋如刀,“噼啪”一声,血花四下飞溅,稍远处一个伸脖看的兵脸上一点温热,拿手一抹,却是一处血滴子,睁大双眸惊恐之际,就听陈三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宋光下巴与肚了的肉齐齐抖动,慌张去看,一口凉气倒灌进肚中,肠子都差点打结。那陈三身前衣衫尽破,胸前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如一张血淋淋张开的嘴。
鲁犇睁着独眼兴高采烈拍手:“好。”
好……好个……屁。宋光腿肚子都抖了,再打一鞭子肠子都能抽出来?好在何处,擦了把汗,看向云淡风轻的楼淮祀:“知……知州……这……”
“这天倒是闷热。”楼淮祀笑与宋光闲谈,“未曾入夏,却似酷暑,若有蝉噪声声,只让人分不清二季。”
宋光:“啊……?对对,栖州四季不明,不明,哈哈哈哈。知州……这……”那边李在又是呼啸的一鞭,随之而来就是陈三的一声惨叫,宋光跟着又是一抖,险些没跟着叫出声来。
“这般说来,四季如春也不是什么好事。”楼淮祀听惨叫声像是叫小曲。
贾先生还插上一嘴,道:“冬日无雪,冻不死虫子,因此,虫害成灾啊。”
楼淮祀笑着问宋光:“宋兄许久没见雪景了吧?”
“哈哈哈,未曾见。”宋光的两只眼忍不住行刑处飘去,这区区四鞭,竟还剩得两鞭的,再拉两道血口,这兵别给生生打吧。
楼淮祀看他频频看向那边,轻击掌,状似天真:“原来通判喜爱看人行刑?”
宋光大惊,他乃雅人,花前赏月、月下独饮、饮则佐诗、诗情……
“比之刀切斧砍,我更好鞭伤,伤裂如撕,一鞭下去,肉沫血花齐飞。鞭伤又不齐整,刀伤月余即愈,鞭伤几月难好;刀疤窄窄一条,鞭疤偌大一块;疼得也不同,刀疼是切,鞭疼如裂。 ”楼淮祀侃侃而谈。、宋光听得唾沫都快咽干了。
不止他受到了惊吓,校场上一众兵都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新知州岁小、好看,却是个夺命罗刹。陈三四鞭挨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看上去奄奄一息,晃悠悠一命将赴黄泉。
李在把沾满了陈三血肉的鞭子塞进一个几欲要晕的栖州兵手里,上前揖礼:“报知州,四鞭补齐。”
“很好。”楼淮祀点头夸赞。再看那些身倒体歪的栖州兵,无一不顶着大日头挺直了腰板,再不敢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知……知州,哈哈哈,这是不是补太过了?”宋光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命不好,无靠山,调任栖州任一通判,不过图个安安稳稳混满任期,就盼任中微风细雨润无声。谁知,庙小供着泥菩萨,漏雨还逢妖风。前头那个上峰,打量着天高皇帝远,不知死活与贼通,喀嚓一声,人头掉地碗大一圆疤。现任上峰……想一出是一出,背后树凉,人前腿粗,手下人多,肚里盘着九九八十曲曲肠,都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宋光大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将事往楼淮祀头上推。自己应付着方固这个头方肚直的不好吗?又不是没应付过?大不了将人往堂中一坐,陪着吃茶吗?自己天天茶酒相伴的嘛。
“他……还……能活吗?”宋光小指戳出宽袖往陈三那指了指,堆着笑问楼淮祀。
“李在。”
李在施礼,道:“通判放心,属下避开了要命,将养个半年便好。”
“半……半……年啊。”宋光哈哈哈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跟打死也没差。
楼淮祀嫌日晒,拉过谢罪,借他的伞一点荫凉,再与方固:“都尉,你们手上无役事时,可有在校场练兵?”
方固也想开了,索性也不隐瞒,道:“不敢欺瞒知州……”
“定日日操练,锻筋骨修体肤,什么长奔、站桩、扎马步,风雨无阻、无冬无夏。”楼淮祀抢他一句夸道,“哦对,栖州冬夏不显,不要紧,我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精兵,定是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不过偶有操练。方固默默吞回这句话。
“来,列队绕校场先跑三圈。”楼淮祀道。
方固立马应声领命,叫队头整队,三队齐头,自己亲带着绕校场奔跑,诸兵暗暗叫苦不迭,腿上却不敢耽搁,生怕如陈三一般被缚在柱上打个半死,就算把肝跑吐出来也要硬捱过去,宁可跑慢一点领一通诉斥。
楼淮祀略有吃惊:“都尉倒是老实人啊。”
宋光哈哈几声:“他这……姓方,就是个楞方人,哈哈哈。”
始一道:“他虽半死不活,少活气,身法倒佳。”
“使……使……枪的。”
“那倒要见识见识。”始一道,他好武又好斗,看人身手好就要上去比划比划。
“牛叔。”楼淮祀唤了一声。
牛叔应了声是,抬出一个草筐来,里头满满一筐铜钱,往地上一放,重得激起浮土来。
宋光眼珠子都快看掉出来,一路行来,他还当这一筐抬的是吃食,没想到竟全是钱:“军……军……饷?”不对,库里没钱了啊。
楼淮祀似笑非笑:“通判你说呢?”
“嘿嘿嘿……哈哈哈……”宋光顿萎了,不敢多话。眼馋地看看草筐,再看看楼淮祀:这是要拿私钱养栖州的兵?这是哪来得败家子啊?是这金银咬牙,还是这铜钱俗不可耐?
楼淮祀将手插入一堆铜钱中,抓了一把,给谢罪:“阿罪,拿去买风干肉吃。”
谢罪歪了歪头,只扭头看向贾先生,贾先生笑呵呵接过,荷囊装不下,摸出绳将钱串成一串,揣在怀中。
宋光的目光东来西去,绕来绕去还是绕回草筐中,换上弥乐脸:“知州这钱,白……呸,可是要捐给……”有些富户就好这事,捐粮捐钱……
“通判想得多了一些。”楼淮祀冲着一挤眼,勾指让他凑过来,道,“我这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给出一文,就得收回两文。”
宋光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决定收声,静观才是上策。
始一与牛叔一直看着绕校场跑的栖州兵,道:“一半人跑不动了。”
牛叔摇头:“这些兵不行啊。”
鲁犇道:“他们是发不了横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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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栖州这些孬兵,三圈下来, 趴了大半, 歪了大撮, 还直立在校场上至多百,余下的全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 离水鱼似得扑腾几下。
方固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三圈校场于他连小菜都不是, 只是……对上楼淮祀惊诧嫌弃的目光时, 方固还是老脸发红, 当兵的,三圈校场都跑不下, 真个令人笑掉大牙。所幸是太平年月, 兵乱之时, 还能指着他们打仗护城?
鲁犇、李在等人更是哈哈大笑,讥笑嘲讽溢于颜表, 他们俱是粗人,半点不知于人留些体面,大肆嘲笑个不休。
“怕不是鹌鹑鸟, 缩得一团。”
“怕不是虾米, 白生高个。”
“这是提得刀还是拿得矛,孬汉。”
“我要是他们羞也羞是,自把头割了,图个转世投胎做个好男儿。”
“哈哈哈, 就怕转世成了小女娘,只会唱曲绣花,生生把胯下二两给投没了。”
“如今也不过白生的二两肉,几步路便趴了下去,还不如我婆娘矫健。”
“放屁,你哪来的婆娘,不过是个相好。”
“眼下是相好,娶过门就是婆娘。”
“我怎听闻她是倚门的?就怕你老娘不愿意。”
“她是爹娘狠心拿她换了银两,哪怨得她不良?我不过一个残兵,又穷又残,刚好配做夫妻。她再是个卖笑的,也比这些赖活的兵强。等我跟着小郎君赚了聘礼钱,回去就将迎进家。”
“说得甚是,到时讨碗喜酒吃吃。”
他们在那聊得热火朝天,投来的目光刻薄讥诮。栖州兵过半都是混赖度日的,全不在意这些言语羞辱,既不痛又不痒,自己气都喘不过,还管得别人嚼舌头。杂草堆里也能开出奇花,却也有心高不愿受气的,羞臊愤恨,大声道:“人穷志短,一日下来,连饱饭都不得一顿,我们莫不是吃风就能养出精魄力气来?”
还有人怒道:“你们又是哪路神仙,拿话羞人?”
“嘲我们没缚鸡力,倒把口粮发与我们。”
楼淮祀拍拍手,一指那个叫着发粮的兵,令他上前,扫他一眼,见他身量极高不输鲁犇,又兼额上有印:“配军?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