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中君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大,终于仰起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肆意过。
风长天先是有点意外,然后便明白,这个死脑筋的家伙,终于想通了。
这是意外之喜,他多日来的愿望在此实现了。
——这些日子他心心念念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想再度把她灌醉,就是因为她喝醉之后,笑起来是那样明媚,让他目眩神迷,为之癫狂。
姜雍容笑着笑着眼中便有了泪意,为那个当了二十年尊贵囚徒的姜雍容。
她看到那个还不及书桌高的小女孩子被抱到椅子上,椅子要垫上两只厚厚的锦垫,才能让她够着桌上的书。
她看到那个十来岁的少女坐在父亲的书房中,在烹茶的间隙,视线追随一只蝴蝶,却被父亲发现,她立即收回思绪,重新聆听那些深沉冗杂的政务。
她看到那个刚刚大婚之夜的姜雍容,一身吉服,一直孤独地坐在坤良宫,等待那永不可能来为她掀下盖头的先帝。
她看到那个乾正殿熊熊燃烧的夜晚,她戴后冠,穿翟衣,准备尽皇后的义务,为皇宫也为天下殉葬。
然后她看到了风长天。
他穿着一身麒麟铠甲,高大魁梧,英武不凡,像一个天神。
是他救了她。
她只觉得胸膛最最幽深的那口浊气就像被阳光照射的雾气那样消散了。
心中有股从来没有过的、难以言喻的轻松。
二十年来一直套在她身上的、那具名为“皇后”的枷锁,终于崩裂溃散,不复存在。
从这一刻起,她自由了。
她的笑,风长天是看得懂的,但笑着笑着就哭了,风长天就看不懂了。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到帕子,只好把自己的衣袖递过去:“擦擦?”
姜雍容自己拭净了泪水,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多谢你,风长天。”
她终于没再叫“陛下”而是叫他的名字,这让风长天心中十分欣慰,十分舒坦,但也觉得十分奇怪。
虽说她骗他在先,但他半路把她劫了,原以为她多少会有点生气的。
怎么这会儿非但不生气,反而待他好像比任何时候都亲近似的?
经受过前天晚上的教训,风长天对姜雍容已经形成一个认识——这女人待他越好,接着要做的事就越可怕。
“你……又想干什么?”
风长天打量着她,充满戒备。
姜雍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探头看了看后面,长长的车队正跟着这辆马车,足有数十辆之多,“你这是把皇宫都搬空了么?”
“那当然。”风长天道,“干我们这行的有个规矩,贼不走空。爷来都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回。”
“皇宫最值钱的东西不在内库,而在太庙,你知道么?”
“什么?!”风长天发出一声惨叫。
“要回去拿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犹豫一下,沉痛摇头:“罢了,你哥还不知道能顶多久,咱们还是跑为上策。”
姜雍容:“我哥?”
风长天便把事情说了,姜雍容微一皱眉:“不好,咱们得快些。”
风长天道:“放心吧,你哥拦一个文林不在话下。”
“我哥出手,必定要调动姜家府兵,一调动府兵,我父亲一定会知道。”姜雍容道,“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父亲,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风长天顿时坐直了:“那该怎么办?”
姜雍容问:“你跟穆腾约在哪里?”
“往前十里外的小庙。”
“要快。”姜雍容看着前方,目中有一丝坚毅之色,“现在就看是父亲发现得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风长天看着她的侧脸,心头狂跳。
哎哟认真起来的雍容怎么这么可爱!
“不过有件事我们得说好。”姜雍容忽然回头,道。
风长天满面笑容:“你说你说。”
“我跟你去北疆,但不是跟你去天虎山。”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我若有了想去的地方,随时会离开。”
“好。”风长天一脸笑眯眯,答得非常痛快。
“……”就是太痛快了,让姜雍容有点不放心,“你保证。”
风长天:“爷保证。”
“你发誓。”
“爷发誓。”
姜雍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那般轻松快活,想了想,道:“你发誓,若是违背此言,要当十辈子穷光蛋,永远见不着银子的面。”
风长天顿时笑不出来了。
……这也太狠了点吧!
第58章 . 云川 这家伙是做了多少恶?
虎子快马加鞭, 车队赶到了小庙。
穆腾显然等得无聊至极,正靠着柱子玩倒立。姜安城那四名侍卫被他绑在后面,统一捆得死死的, 堵着嘴,像是一根绳子串起来的四只蚂蚱。
“怎么才来!”穆腾一脸不高兴, “老子等得都快发霉了。”
“爷不多捞点钱,怎么打北狄?”风长天道, “来, 赶紧把东西卸了。”
小庙旁已经有一支镖队待命, 将马车上的东西搬到镖车上去。
姜雍容让穆腾替那四名侍卫松绑。
侍卫们对穆贼怒目而视,不单因为被穆腾绑了,更是因为穆腾是反贼。
“这里没有陛下, 没有皇后,也没有反贼。”姜雍容道,“你们回去时,先别回姜家,以免被我父亲发现。也别找二哥。直接去上下值的路上等孙通, 把事情告诉他, 他会安置你们。”
四人之中,为首一人名叫叶慎, 他道:“二公子早有交代, 从那夜站在福安桥起, 我们四个便是大小姐的人。大小姐到哪里,我们便到哪里。”
姜雍容当初只想逃离京城,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打算。当初想去北疆,一是因为北疆够远,二则大概是总听风长天提起北疆, 下意识便将之作为自己的目的地。
可至于怎么去,去了要做些什么,她还没有想好。
但二哥显然已经帮她想好了。
姜雍容心中一阵温暖。
那个京城没有给她留下过多少美好记忆,和二哥一同长大的日子却是其中的例外之一。
镖师们皆是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不一会儿就整装待发。为了让镖车更快,风长天将马车扔下,马全用来拉镖车。
这些镖车大约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每一辆都有四匹宝马拉着,轻轻一鞭下去,便如飞一般向前驶去。
“雍容,上车啦。”风长天站在马车旁,道。
“马车太慢了。”姜雍容道,“我骑马。”
风长天眼睛一亮:“你会骑马?”
“我不是说过么?骑射乃君子之艺,我自小便学。”只是话虽这么说,她入宫便失宠,每年的西山狩猎,风长鸣带的都是傅静姝,全然没她什么事。几年没有上过马背,她抓着马鞍,险些上不去。
风长天“哧”地一声轻笑,扶住了她的腰,轻轻将她往上托了托。借着这一点力,姜雍容终于上了久违的马背。
平京很多贵女视骑马如畏途,因为觉得不够娴雅,所以专门去练骑术的贵女已经是少之又少,多半是那些活泼好动玩性大的女孩子会骑上一骑。
但姜原的教女原则是“你可以不做,但不能不会”,姜雍容七岁便有了自己的小马,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骑在马背上的感觉。
马儿跑得那么快,快得好像要带她飞起来的感觉。
“脚踩好马镫,抓稳缰绳。”风长天看出了她的生疏,忍不住道,“不如我带你骑吧?”
“多谢,不必。我自己来。”姜雍容照他说的做好,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京城。
坚实的城墙耸立在大地上,高大,恢宏,庄严,肃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它已经在此屹立了千年之久,未来还会继续屹立至少千年。
再见了,京城。
她扬起马鞭,重重落在马臀上。
马儿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刹时便带着她飞奔了出去。
一骑绝尘,越来越远。
只有一记清冽的笑声,飘荡在空气里。
*
云川城是北疆最大的城池,北疆督护杨天广的督护府就坐落在这里。
这里是整个北疆的首脑,是北疆最繁华最富庶的地方,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房屋栉次鳞比,偶尔有奇异的曲调传来。
姜雍容离开京城,一路往北,基本上是越走越荒凉,常常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一座城镇,再到后面,两三天能遇见一片村落,已经叫人喜出望外了。
然而一踏进这里,仿佛叫人以为回到了平京。沿途风餐露宿的日子终于结束,这里有最舒适的客栈,有最大的酒楼,只要出得起钱,一切应有尽有,姜雍容甚至还吃到了江南运来的橘子。
眼下,风长天手里别的没有,钱是一大箱一大箱。
一路北上,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也在一路发卖。风长天一贯的做法是找到地下黑市,拉着几口箱子去,换回两箱银子来。
当姜雍容弄明白他拖过去那几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的时候,险些吐血。
从此便亲自整理带出来的各式珍宝,先在当地逛上一圈,找到有名的富户,然后再出手。这样一来,银子是成倍地赚,时间也是成倍地花,好在他们早已经甩脱了姜原和文林,可以自由自在想花多久便花多久。
这样一路走,一路变现,到了云川城,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只剩最后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