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中君
“放心啦,我家公子心地最善良,不会要你的命。”不过呢,初来贵宝地,需要拿个人做个筏子立个威信,算你倒霉吧。
姜雍容已经走到了茶楼门口,就听头顶“啊哇哇哇”一声长长的惨叫,一个人从头顶飞过,直跌到街心。
行人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放心,使了点巧劲,摔不死他。”风长天拍拍衣裳,走到姜雍容身边。
果然,下一瞬那人就被人扶了起来,“哎哟哟”扶着腰直叫唤。
以他嘴碎的程度,这一遭受够他口不沾水马不停蹄说上两三个时辰,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邬氏大宅。
那么在邬氏大宅里,若非有意为难,不会再有人质疑容大公子的性别了。
*
邬氏是镛城最大的家族,财大势大。
这个“大”,在北疆最醒目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进门过了影壁,视野骤然开阔,一眼望去,是一口巨大的池塘。
用“池塘”来形容它实在委屈它了,再大上一点,它便可以被称作“湖”。
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新嫩的鲜荷叶亭亭玉立,迎风起伏。水上有桥,桥边有亭,岸边杨轻拂,一身绿意倒映在水中。
刹那间姜雍容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不是在北疆,而是在江南。
“邬氏号称北疆首富,果然是名不虚传。”风长天低声道,“我早就听说过他家有钱,但真没想到这么有钱。”
姜雍容也低声问他:“以前没打劫过?”
“他家名声挺好,荒年经常免租赈灾,他们当家邬大雄又叫‘邬菩萨’,在北疆是有名的好人。”
说话间,下人已经引着两人进了花厅,先奉上茶。
姜雍容礼貌性地端起来,揭开茶盖,微微顿了一下。
茶色碧青,香气扑鼻,竟是江南的碧螺春。
“真是好茶。”姜雍容微笑道,“等闲待客的都是这般好茶,尊府果然非同凡响。”
下人道:“贵客见笑。这茶是我家公子的珍藏,因容大公子是贵客,所以命小人用此茶招待。”
邬大雄年事已高,近年来生意全都交在独子邬世南手中。
姜雍容“哦”了一声:“是尊主特意交代的?”
下人道:“正是。”
风长天侍立在姜雍容身后,此时躬身问道:“主子,茶水莫非有什么不妥?”
他一向不太知道什么茶用的是什么茶叶,但姜雍容什么好茶没喝过,却对这茶叶如此关心,里面显然有名堂。
“茶很妥当,是我做得不妥当。”姜雍容说着搁下茶盏,起身,“烦请转致尊主,事情容某会先处理,若是有缘,改日再来登门赔罪。”
风长天一头雾水:“?????”
直到出了邬宅大门,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人还没见着呢?还赔罪,赔什么罪?咱们亲自上门,邬世南那小子却避而不见,该赔罪的是他才对吧!”
姜雍容道:“人家虽然没露面,但要说的都说了。”
风长天越发不解,眉毛都快打结:“人都没见着,他怎么说的?说什么了?”
“用茶叶说的。”
碧螺春在江南都是价值不菲,更别提千里迢迢运到北疆,更是十分昂贵。
就在闻见茶香的一个刹那间,姜雍容明白了邬世南的意思。
邬氏用来待客的茶是从江南来的,邬氏的铁矿自然也会销往江南去。
邬氏走的是明面交易,北疆到江南有千里之远,要经过好几处督护府,每一处都得意思意思打通商路。这类开销自然要算进价钱里才挣得回来,所以邬氏的铁矿在江南售价恐怕不低。
而穆腾走的是暗路子,过路费用一律全省,且以穆腾蛮不讲理的性子,自然是一上来就要抢人生意,将铁矿压低价格卖了出去。
邬氏若跟着压价,便要亏本,不压价,货便卖不出去。
邬氏的势力在北疆,在江南一带自然搞不过穆腾,于是底下人便飞书求救,邬氏摸清了穆腾手中铁矿的来路,所以才断掉和姜容的生意。
不然别人买自家的货堵自家的路,这生意还怎么做?
“哈哈哈哈不愧是老穆!”风长天笑,“那现在怎么办?让老穆别卖铁矿了,还是正正经经筹粮吧。”
“先等等。”姜雍容若有所思,“我们再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邬家是不是名符其实的首善,看看邬菩萨是不是真的菩萨心肠。
声名可以花钱买到,也可以利用天时地利制造出来。邬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将决定姜雍容下一步怎么做。
镛城最开始的时候是一片荒野,是邬家发现了铁矿,然后招来了矿工,矿工们带来了家眷,家眷们有了孩子,这才生生不息,从一处铁矿外的小村落,经过数代人的经营,演变成一座城池。
邬家就是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知府的府衙还是邬家出钱建造的。
历任知府也非常识趣,基本就把自己当作邬家的一员,邬家的需要就是官府的需要,乌家要做的就是官府要做的,反正没有官府之前,镛城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想要了解镛城,当然是找一个镛城人聊聊。这个人最好是世代都住在镛城,又最好喜欢说话。
半个时辰后,姜雍容和风长天重新回到那座茶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名矮个子男人手扶着腰,唾沫横飞地向众人详细描述他从窗子里飞出过那一瞬的感受:“当时我双脚离地,全身悬空……”
然后下一瞬,他再一次被人捉住了衣襟,现场向众人展示了一遍他方才讲述的内容,并附送一声尖叫:“啊啊啊啊——”
“放心,这次不扔你了。”风长风道,“我家主子有几句话要问你。”
姜雍容要问的可不止几句话而已,她先推过来一锭金子。
矮个子有个外号,当地人称“小喇叭”,但他巴拉巴拉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靠说话挣到过一文钱,看到金子登时眼睛都直了,立刻忘了自己被扔飞出去的经历,拍着胸脯表示全镛城就没他不知道的事。
姜雍容便从税收问到商政,从田租问到契税,问得无比细致。
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询问过小喇叭的想法和意见,小喇叭简直快要得意忘形,一一都答了之后,还说得不过瘾,决定买一送一:“……镛城能有今天,那都是我们邬公子的功劳,我们公子生得那样一个面如冠玉,齿白唇红……呃,不比公子你差多少,就是快三十了,还没娶妻,把我们邬老爷急得不行,不过前阵子总算看见了一点希望,邬家来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着实美丽,邬公子天天带她城里城外地转悠……”
他呱呱地说的是什么,姜雍容全没在意。
小喇叭之前的回答,细碎纷杂的答案里汇聚出一个真相——镛城,竟然在实行安庆法!
在安庆法早被废除的今天,在傅知年去世多年的今天,大央土地上竟然还有实行安庆法的地方!
“哎哟我的爷娘啊,那话怎么说来着,说曹操曹操到啊!”小喇叭激动地扑到了栏杆上,一个劲地招手,“快,快来看,这就是我们的邬公子,哎哎哎,旁边就是那位姑娘!”
姜雍容心头犹自震荡,只想好好理清思绪,然后再找旁人来问一问,不,最好是亲自去看一看。
视线无意识顺着小喇叭的方向往下一瞥,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一辆马车停在茶楼大门前,一名男子先下了马车,在这个方向看不清面目,只见他手上柱着一根乌木细杖,显然是不良于行。但他的身姿比常人还要挺拔优雅,手伸向车内,扶出一名女子。
女子身形纤瘦,头上戴着帏帽。
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掀起帏帽上的纱帘,抬头看了一眼茶楼。
她要看的应当是牌楼,但一抬眼,便和二楼栏杆处的姜雍容望了个正着。
姜雍容几乎要叹息。
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傅静姝。
第85章 . 邬氏 我与知年,便是在那时相识
男子显然察觉到傅静姝的异样, 顺着傅静姝的视线望过来,看到了姜雍容。
姜雍容终于见到了镛城主人的真容。
他的脸色颇为苍白,瞳孔漆黑, 在这种苍白的映衬下,眸子似乎比别人的更深些, 眼神也深深地,仿佛能望见每个人的心里去。
他的身形颇为削瘦, 但背脊挺得笔直, 整个人有一种沉郁气质, 明明五官端凝隽秀,尚属年轻,眼神却像是已经七老八十, 看破红尘。
邬家在镛城的声望比皇帝还要高些,不单是小喇叭,茶楼上的其他客人全都疯了:“邬公子!邬公子来了!”
茶楼的掌柜和伙计全体接了出去,恭迎邬世南和傅静姝入内。
客人们齐齐上前请安,那模样并非阿谀, 而是全然发自内心的恭敬与爱戴。
“啧啧, 这才叫如日中天啊。”风长天站在姜雍容身后,低声道, “看来爷的名气在镛城很难盖得过这家伙了。”
邬世南向众人点点头, 侧头朝掌柜吩咐了几句, 掌柜便向客人们作揖打躬,请客人们到楼下喝茶。
大家便知道这是邬公子有要事商谈了, 当即自动自发,拎茶壶的拎茶壶,端点心的端点心, 浩浩荡荡转移阵地,整个二楼转眼间便空了下来。
傅静姝冷冷道:“姜雍容,是谁说从今往后你我只是两个陌生人的?为何还追到这里来?”
“来这里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姜雍容甚至还以为傅静姝依然在云川城,毕竟她说过两人形同陌路,自然不会再去打扰,姜雍容的视线直接略过她,向邬世南点头致意,“我是为邬公子而来。”
邬世南有点意外,躬身行礼:“不知娘娘找我所为何事?”
“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姜雍容道,“我这前才去过府上,喝到了公子命人准备的碧螺春,确然是好茶,让人喝了余香满口,耳清目明。”
邬世南吃了一惊:“原来容大公子就是姑娘!我失礼了。”
容大公子来北疆不久,邬家在北疆却是树大根深,再加上这次又是容大公子做事不妥当,所以完全有资格给容大公子一个小小的教训,不仅让容大公子扑了个空,还用一杯茶教训容大公子一顿,让容大公子及早收手。
但容大公子是姜家嫡女,前任皇后,情势顿时就逆转了,只有姜雍容教训他的份。
而如果说容大公子是姜雍容,那么天虎山的那位风长天和龙椅上的那位陛下,显然就不止是单单同名而已了……
邬世南拄着手杖,后退一步,下跪行礼:“草民拜见陛下。”
风长天站在姜雍容身后,是个双手环抱吃瓜看戏的姿势,被邬世南一拜,他看看邬世南,再看看姜雍容:“爷哪里露马脚了?”
姜雍容心道马脚那可不少。
最大的一处,就是他的神态永远洒脱不羁,锋芒永远无可阻挡,那绝不是一个随从能有的眼神。
但一转念便能猜到他的身份,邬世南着实是个人物。
这样的人物名义上只是个乡绅,是朝廷的失职。
“那个皇帝爷早就没当了,快起来,别拜了。”随从扮不下去了,风长天便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既然天窗都打开了,那咱们就说点硬话。爷要打北狄,要问你们家买兵器,大家都是北疆人,这生意你做不做?”
邬世南点头:“做。”
“哈哈哈,痛快!”风长天说着向姜雍容一笑,“瞧,这就完事了。”
姜雍容道:“邬公子之前连面也不打算见,恐怕就算我叫停了江南的铁矿生意,公子也不打算继续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