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季殊倒是无甚所谓, 甚至嘴里还叼着根草,说话间一动一动:“其实不是你抓了老子, 是老子自己送上门来给你的。”
“闭嘴。”
崔浔面色铁青,整整两日了, 他连眼都没闭过, 身上的衣裳还是与秦稚话别时的那一套。
自两日前久候不到秦稚, 却等来一封书信的时候,他的所有冷静自持悉数崩溃,不吃不喝在城中寻了这些时候。
季殊嗤笑一声, 丝毫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你让老子闭嘴,老子偏要说。要不是老子自己出来,你现在还在到处打转吧。反正也无聊,不如猜一猜,是谁绑的人?”
崔浔没有回话, 只是随手从自己衣袖上扯下一块来, 揉成团塞进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
写信的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字迹,反而大大方方展现在人面前, 似乎生怕崔浔不知道是谁做的一般。
那一手好字, 别人或许不知道, 崔浔却见过,在兰豫的书房里, 一幅永昌公主的丹青相上。
疯了。
他真是疯得没边了。
崔浔紧了紧袖中藏着的玉扳指,脸色越发黑了起来。
*
城外相去几里,有座废弃日久的别院, 断墙残垣,风吹雨淋里只留着一处湖心亭,勉强还有片瓦遮头。
崔浔远远望去,亭中两人对坐,似乎正在等着他,只是唯独不见被拿来做诱饵的秦稚。
“外头风大,郎君里头坐吧。”
早有人从他手里接过季殊,拿刀架着往边上带。至于崔浔,则被从前惯常跟着兰豫的小厮往里引。
正好他也有话要问。
崔浔凝眉,举步朝前。
“来了。”
兰豫背对他而坐,闻声也不起身,只是微微侧了侧,抬手在自己右首轻点两下,示意他坐下。
崔浔微微一怔,对坐的另一人开了口:“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那人看着对兰豫十分敬重,临去时还不忘叮嘱两句,“起风了,您也早些回去吧。”
说罢,几乎是脚下带风,半点也不好奇两人接下来会谈些什么。
“我已经着人送秦女郎回去了,她没事,我不过用了些助眠的草药,等你回去也就醒了。”兰豫拢手,抬首瞥向崔浔,眸中带笑,“辛苦你了,坐着说罢。”
崔浔没有坐下,只是问道:“为什么?”
兰豫一笑:“季殊罪大恶极,迟迟没有捉拿归案,于国于民皆非好事。”
只微微一顿,他又抛开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你有多少本事谁不清楚,是真的抓不住还是为了什么?你看,我不过是轻轻推了你一把,你便擒着人回来了。我难免落了阴险两个字,你未免也太过感情用事了。”
“我也明白你想问什么,明明已经打算身远庙堂,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手段去擒季殊。”
崔浔垂下眼眸,反手将扳指拍在石案上,一字一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不过是权宜之举,唱了出欲擒故纵。”
兰豫长长舒了一口气:“和你说话就是轻松,不必绕那么多弯子。”他不去看那枚扳指,站起身来,平视着崔浔,毫不顾忌道,“没错,我若是走了,我兄长此生冤屈不平,永昌不晓得来路如何。知道杨家为何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连区区戚观复也敢如此么?不过是手中握着实权。”
崔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只觉得兰豫原来心思如此深沉,竟不似往日。
眼皮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崔浔抬手按上他的肩膀,还想着劝上两句:“你还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安稳回乡难道不好吗,非要来趟浑水。你兄长也好,永昌殿下也好,总有太子...”
“太子殿下的位置当真如此牢固吗?”兰豫只是轻轻问了句,便截了他余下所有话头。
如今的局势似乎当真并不如此乐观。
前朝后宫,杨家都有独掌之势。且不论有多少人站在杨浮月所出之子一派,单论太子之派,便无十分亲近忠贞之人。
太子敦厚却也耿直,树敌颇多,除了些清流之派,大多隐隐有厌惧太子之意。何况如今杨夫人病重,杨家动作频频,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
如今一时虽说无事,可难保哪日太子着了道,又令萧崇厌弃,便是当真再无回头路了。
崔浔不敢细想下去,若是杨家当政,所有的过往只会被尽数掩埋,再也没有重见光明的那一日。
他搭着的手垂了下来,自己是纯臣,或许不会招来灾祸,只是秦牧的仇呢?兰豫聪慧,能谋善算,本也不该埋没在草野。
崔浔虽恼他绑了秦稚,却也尚且能体谅三分兰豫。只是他还有些不明白,照着萧崇如今的脾气,即算绑了季殊去,兰豫也未必能入士。
兰豫肩上一松,倒也明白他想通了关节。
“方才那位你看着可眼熟?”
崔浔皱眉,似乎有那么几分面善。
兰豫又道:“施国公嫡子由杨家保举,如今算是混出了个人样,国公府上下欢愉,唯独施家四郎。施展嗣自幼习武,若是单论起来,他那几个废物嫡兄在他手下讨不了半分好,只是可惜母亲出身卑贱,连带他也受人白眼。”
想来便是方才走的那位年轻郎君了,看着倒是精神。
兰豫接着道:“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今次跟着嫡兄回城,曾来祭拜我兄长。他自然不甘心常居人下,为人也还算敦厚,我也愿意帮他一把。”
崔浔了然,兰豫未必需要走到明面上,他只需要推出去一个可靠的人,在朝堂上替他厮杀。而他,只需要拽紧牵着那人的线,便足够了。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过施展嗣来得正好。
不服施家嫡子,只能依傍兰豫出头,目前看来,是兰豫最好的选择。
崔浔本能地觉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兰豫出手,只要他将这一切透漏三言两语,兰豫便不能如愿。
“你本不该将这些事尽数告知我,既要做事,为何留下许多把柄。”
兰豫眨眨眼:“你会说吗?”
自然...不会。
“况且我敢说,自然也是不怕你说漏出去。”兰豫挥挥手,“今日一叙后,你我至交之谊也算是走到了头,日后殊途,也不必念着昔日情谊,该如何便如何。”
说罢,他自顾自去了,连头也懒得回,似乎旧日情谊当真一句话了断。
只擦肩之际,落下声微不可查的轻笑。
崔浔也没有回身挽留,怔怔盯着石案上的扳指看了许久,直到双眼有些发酸,才悠悠叹了口气离去。
*
崔浔回去的时候,秦稚早已醒了,坐在廊下,抱着金错刀发呆。
她体质到底强健,兰豫下的药也只是让她小睡了一会。醒来望着熟悉的青帐,便晓得兰豫大约是得逞了。
门前脚步声传来,秦稚下意识抬头,只撞见他没睡好的一双眼,微微泛着红,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放出光来。
“嘤嘤。”
秦稚被抱了个满怀,两人间隔着一把刀,膈得人不舒服。
“刀。”
她轻轻推了推,崔浔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就势与她同在石阶上坐下,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
秦稚依旧抱着刀,却慢慢偏下头,借着崔浔的肩膀倚着。
“坐会就去睡吧。”
秦稚原本想问许多,却在见到他眼底清晰的疲惫后,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没了,管他兰豫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低着声音要他好好休息。
崔浔轻笑一声,这一路来他早想明白,兰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也不会多嘴说什么。只是多少要给他下些不痛不痒的绊子,好让他弥补绑了嘤嘤这件事。
“我不累,还能耍剑给你看。”
秦稚闻言,微微白了眼他,下一瞬却又从石阶上跳了起来,一手掸着衣裳,另一手握着刀,挑衅地一抬眉:“既然不累,那就起来给我喂招,谁输谁喝阿翁做的粥。”
崔府里的老管家处处都好,唯独厨艺不精,做出来的粥苦得要命。崔浔扬首看着,一应心烦事抛了开去,兴致盎然,调笑着:“那你准备好了,我再加一条,输了的人喝粥不算,还不许吃糖。”
“呵。”
秦稚甚是不屑,脚下一蹬,直直迎了过去。
一时间人影交缠,好不容易新长出的枝头,被刀光剑影削得四散。偶有两声笑,全没了本该有的沉闷。
第67章
秦稚时常想, 人这一辈子总不能总倒霉,到了该到的谷底,必然触底反弹, 如她再遇崔浔,亦如兰豫蛰伏这些年。
若是再早上几日, 单单擒了一个季殊,也不至于令施展嗣这般顺风顺水, 可巧叫他们遇上了杨浮月病故那一日。
且不管萧崇的做派透出对杨浮月的几分真情, 至少乍一眼看来, 是个痴情模样,逾制下葬便罢了,还爱屋及乌地进封其子萧策为秦亲王。单单如此尚嫌不够, 却让施展嗣送来个供瞌睡用的枕头,季殊。
萧崇一时忆起季殊入岁羽殿如入无人之境,又念着殿中杨浮月钟爱的玉屏,登时连连夸赞施展嗣少年有为,加官进爵倒让不少人眼红。
“官职不高, 不过也够了, 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崔浔说起此事时,倒也没有太多艳羡之意, 只是略略感叹两句。
原本还有些担心兰豫的谋划未必如此容易, 还需他暗中扶上一把, 如此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秦稚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何人,也知他多少有些忧心, 重情重义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兰豫所谓的殊途之说便当真只做壁上观。
崔浔又道:“我也不知道他如今在走的是否是正途,每一步如履薄冰也罢了,可做的是惹火烧身的事, 万一哪天他也觉得这团火能为他所用,也不知道能不能拦得下他。”
沿途也有不少人,他说得隐晦,眉头总也化不开愁绪。
秦稚想了想,朝着远处高耸而起的云台一扬眉,鼓励似地用刀柄碰碰他:“你拦不拦得住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永昌公主大约是拦得住的。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他珍爱的美人。”
她摇头晃脑起来,甚至不时啧啧感叹两声,仿佛说的不过是话本里的一出戏,事不关己。
崔浔也忍不住跟着扯扯嘴角,抬手捏上她近日饱满些的手腕,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是啊,英雄最难过美人关。”他刻意将调子拉长,轻柔地像晚春和风,在秦稚心里慢悠悠挠过。
明明只是重复她说过的话,偏偏被他又带着许多别样的风情说出来。秦稚慌乱中白了他一眼,倒打一耙道:“自己过不去就把过错推到人家美人头上,管你们过不过的...”
崔浔笑了声,还想着再逗逗她,却被来人断了兴致。
街道周遭顿时静了许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伴着些金属相碰的声音,直奔到崔浔面前,喊了声:“大人。”
秦稚抬头,认出是绣衣司里的人,面色有些搅扰了他们的尴尬,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焦急之色。
想来是有什么事吧。她抽回手,往前走了两步,让出空来。
崔浔负手,点点头,那人上前附耳。
也不知说了什么,秦稚只是瞧着崔浔的面色不过转瞬便沉了下去。两句话的功夫,秦稚平白无故打了个冷战,她摸摸鼻子,还想问句话,却见崔浔快步凑到她跟前。
“绣衣司出了点事,你先回去。”
说罢也不等秦稚答话,大步流星朝前去了。
秦稚摸了摸随身不离的刀,并不十分听话地绕了条路,依旧朝着绣衣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