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明舒再也说不出话来,双手张开,如从前那样紧紧抱住曾氏,将头埋在她胸口,无声啜泣。
阿娘,还在的。
四菜一汤已经摆好,陆徜并未催促她们用饭,只是到盆架旁倒了水,拧起巾帕来。
明舒抱着曾氏哭了阵子,心中郁结散开些许,揉着眼松开手,吸吸鼻子,道:“曾姨,要不咱们找个时间,让我正正经经给你敬杯茶磕个头,认你做母亲。”
曾氏还没回答,便听身后传来“哗”的一声。
二人转头,只见陆徜手中拧干的巾帕落回盆内。
结了干亲,认下义母,他也就真的成为她的义兄。
这兄妹兜转一圈,回到起点。
“擦擦脸。”他重新捞起巾帕,复又拧干递给明舒,招呼她二人道,“先吃饭吧,再不吃都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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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下数日的雨,在盂兰盆节后的第五日,总算结束。
久违的阳光自云后透出,日子好像突然间平静下来,不论是大相国寺的案子,还是简家的案子,通通都沉寂了。
陆徜无职在身,日日不是呆在家中,就是陪着明舒进进出出。除了身上那一袭素净的衣裙外,明舒仿佛忘记了简家的灭门之案,忙着满堂辉的事。新的掌柜已经物色到合适人选了,她忙着把手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移交到他手中,事无巨细地手把手教着。
第五日这天,曹海辞行。
他身为江宁厢军统领,这趟押送高仕才等一干人犯进京,公务已了,早该回江宁,因为大相国寺的事耽搁了几天,现下再耽搁不起,终于向魏卓请辞。
践行宴明舒与陆徜都去了。
“大相国寺中若非将军,唐离那事恐无法善了。”席间,明舒端着瓷碗向曹海敬酒,笑吟吟道,“可惜明舒重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谢将军仗义相助,也祝将军此行顺遂,来日仕途更广。有将军镇守江宁,是江宁百姓之福。明舒先干为敬。”
语毕,她仰头饮尽碗中茶水。
“简娘子豪爽!”众人都灌曹海酒,他已经喝得半醉,脸颊一片通红,眯着眼看明舒,也不知是酒意的关系,还是别的,那目光透出几分打量猎物的锐色来。
明舒笑笑,随口问道:“未知将军是何方人士?”
“嗝。”曹海也喝下一海碗的酒,道,“本将……临安……人。”
“老曹祖藉临安,他的老娘妻儿都在临安,就他一个驻扎江宁厢军大营。”魏卓见他有了醉意,拍拍他的肩道,“我有没说错?好了,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醉不了!”曹海摇摇晃晃又靠近明舒,仍旧眯着眼道,“简娘子,你放心……简家的案子,定能水落石出……”
他醉熏熏说着,忽一掌按在了明舒肩头。
陆徜眼明手快将明舒拉到身边,道了声:“曹将军,你喝醉了。”
身后的明舒清脆道:“承将军之言,明舒也等着这日。”
陆徜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面色无异,可被他挡住的那只手,却已死死攥紧了茶碗。
————
夤夜,灯火仍明,明舒未睡。
书案角落点着盏羊皮灯,她的身影被烛火斜打在墙上,虚掩的门被人“吱嘎”一声推开,屋外的风突然涌入,墙上的身影晃了晃,仿佛要压过书案前坐的人。
明舒依旧垂眸盯着手里握的匕首。
匕首的锋刃折射出一星冷锐的噬血光芒,明舒竖提匕首,指腹摩娑向刀锋……
鲜血迸流的画面,似乎已经在脑中出现,可突然间有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明舒……”陆徜低声吼道。
“松手吧,我没事。”明舒没有挣扎,只是静静道。
陆徜看不到她的眼——那双爱笑的眼睛,藏入阴影。
他没有夺走匕首,却也没松开她的手,只是握着,慢慢走到她身前,蹲下。
“明舒,把刀放下,好吗?”他轻声道。
明舒没有松手的迹象。
匕首仍被紧紧握在她手中。
“不好。”她缓缓抬头,拒绝得不留余地。
有那么一瞬间,陆徜觉得,她爱笑的眼眸里,有丝疯狂的血色。
像唐离。
而他,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第116章 两全齐美
七月末, 在连续下了几天雨后,暑热忽然扑了回来,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大地。
汴京城和往日并无两样, 川流不息的人流, 不绝于耳的叫卖吆喝, 开遍大街小巷的香饮铺子与小食……明舒喜欢汴京,喜欢这个城市独有的人情味与繁华, 仿佛一场永远不会凋零的烟火。
她在这座城市经历了许多事, 认识了很多人,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对这座城市的喜爱。
“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入迷!”闻安从后面走上来,陪着她趴在沿街的扶栏上。
今日是明舒做东,在丰楼置席请闻安与殷淑君, 顺便商量满堂辉的事。
明舒转身,背靠扶栏面对二人, 淡笑道:“我喜欢看街上的行人,喜欢看汴京城的热闹,记得我与陆徜抵京第一天, 在城门口处看到一队迎亲的队伍, 就看迷了。”
她回忆起那日与陆徜共马, 胸口似乎还留有那天的雄心壮志——阿兄高中, 她赚银子。
其实都实现了,不是吗?
“天天不都这样,有什么可喜欢的。”淑君也过来, 手里拿着杯卤梅汁, 递予二人。她可理解不了明舒的爱好。
明舒也不反驳, 只笑:“认识你们这么久,老想请你们吃个饭,不过总无机会,没想到临散伙了,这顿饭才补上。”
从前和闻安、淑君出门,她二人知道她家境况,从来不会让明舒破费,即便淑君成天嚷嚷月例少不够花销要被她们掏空,也不过嘴上说说。虽然明舒帮过她二人,但到后来,也不知是谁帮谁更多一点了。
“什么散伙,这话我不爱听。”闻安“哼”了声,扭着腰进屋,声音从雅间里传出,“我与殷娘不擅打理生意,满堂辉是你一手建起来的,你想撂挑子我是不让。铺子我和殷娘给你撑着,待你事情办妥回来仍要交给你打理。”
明舒是简家女的事并不瞒人,如今已经传开,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闻安和淑君也不例外。明舒提出要撤股分红时,她们并没怪她,也没问她要做什么。
“拿着!”在明舒开口之前,闻安又从屋里走回来,塞给明舒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明舒一摸,竟是包银子。
“这是我与闻安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虽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我们知道你肯定急钱。你家的事,我们帮不上忙,也就这些身外物还能凑上一点给你。你莫嫌弃。”淑君知道闻安那不爱解释不喜粘腻的性子,便解释道。
“借你的!满堂辉的红利,你照样拿去,就当提前领了,等过了年回来给我补上。江宁简家的大小姐,做的金铺买卖,定不会欠我们这点银子吧。”闻安这才补充道。
明舒攥紧那包银子,隔了许久,才开口:“谢谢。”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今儿难得出来,不谈扫兴的。”闻安亦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仰头饮尽手中卤梅汁。
酸酸甜甜的滋味,不知怎地有些冲眼。
明舒也随她饮了一杯,收拾心情复又问道:“殷娘,我前些日子去金坊那边打样时遇到五哥,他说陶家来信要他回去,准备年内动身?”
明舒口中这位五哥,就是殷淑君的表哥,临安商号陶家的小少爷陶以谦。
“是有这事,他在京城也呆了大半年,我姨母挂念得紧,连来三封信要他回去,他应该会在八月初和商队一同回临安,正好赶得及回家过中秋。”殷淑君想了想回道。
明舒点点头,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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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小宴吃到傍晚才散,明舒回了魏府。
那包银子沉甸甸地揣在怀中,殷淑君和闻安竟给她凑了整整七百两银子,加上满堂辉的,她如今共有三千两银子。这个数字若搁从前,她不会放在眼中,但如今却是她全副身家了。
她心事沉沉地回到魏府,恰逢魏卓来看望曾氏,屋里站了不少人,正在说话。在魏府住了这些日子,曾氏与魏卓接触得多了也不再拘谨,二人间确有些脉脉情意,只是不曾挑明。魏卓并不急切,细水长流地处着,很有润物无声的意味。
曾氏这样的女子,要想彻底打开她的心房并不容易,很可能一等就是一辈子……但那也值得。
魏卓今日过来,是因陆徜昨天提出要搬回状元府之事。
他们总在魏府借住也不是事儿,迟早都要搬回去,魏卓没有阻止的道理,所以来看看曾氏的安排,好能给她帮些忙。
“魏叔,曾姨!”
两人正谈到状元府的内宅安全时,外头传进明舒的声音。
除了称呼略有不同,明舒的语气和笑容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初闻家难的痛苦似乎渐渐消散,她脸上又见笑容——虽然淡,虽然少,但到底是有了笑容。
“回来了?!”曾氏忙起身招手让她过来,又让人倒绿豆汤,“煮了绿豆去暑气,你快喝点。”
明舒应下,接过轻摇倒的绿豆汤,大口灌了一碗才罢手,笑道:“还是曾姨的汤水最好喝,也最养人。”
这嘴皮子,依旧是讨人喜欢的甜。
曾氏摸摸她的头,她又笑了笑,把一包银子塞入曾氏怀中:“这是一千两银子,铺子的红利,曾姨收好。”
曾氏微惊:“这么一大笔银子,给我做甚?”
一千两银,是他们好几年的花销。
“家用呀。”明舒道,“曾姨存好就是,日后家中用钱的地方可多的是。我说过的……要给……陆徜赚聘金。”
她能帮到他们的,从过去到现在,好像也只有银子。
“明舒……”曾氏闻言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又道,“那也用不了这许多,你还有那么大间的铺子要顾,这银子你拿回去。”
“我那儿留了,这是单匀出来给曾姨的。”明舒推回曾氏的手,不愿在银子上头多做纠缠,看了眼魏卓,忽笑道,“难得今天魏叔也在,曾姨,要不……请殿帅给咱们做个见证人,让我把头磕了,把茶敬了,认您做母亲?”
曾氏又一愣,魏卓也是一怔——结为干亲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如此一来,明舒和陆徜……
“魏叔,可以吗?”明舒却显出这段时间来难得的兴致,睁着一双剪水瞳问魏卓。
“我自然是没问题的,只不过这事,你不用等陆徜回来再……再商量挑个吉日吉时吗?”魏卓看了眼曾氏,勉强找了个借口道。
简家劫案彻底移交给刑部主理,开封府衙换了一位新的少尹,陆徜忙着交接公务,今日不在家中。
明舒兴致很高,道:“择日不如撞日,现下正好。本来进京后我就一直是陆家女儿,如今也只是像从前一样而已。”
名正言顺的女儿,名正言顺的妹妹,和从前没有任何分别。
“明舒,你……可想好了?”曾氏沉默良久才开口。
“我想好了。明舒已无亲人,所幸遇你与陆徜,也算上天最后垂怜,阿娘,兄长,是明舒最后的家人。”明舒回答得毫无犹豫。
她话已说到这般田地,谁都不忍拒绝。曾氏点下头,明舒便兴致勃勃地让人准备蒲团与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