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桑晴扫了眼那单子,摇摇头:“不用麻烦你们, 这回他要得不多,我一会儿功夫便能捡完的。”
这会儿,另名唤碧嘉的女侍凑上来,动了动眉毛,小声问道:“那位上回足给了二两银子, 这回,应该也能有二两的赏银罢?”
丽宁直接捂嘴笑道:“哪里止二两?每回都多会加几钱银子的,这回啊,指不定一下子给三两呢。”
碧嘉听了,嘻嘻笑起来,挤眉弄眼地打趣着:“桑晴,那位客人……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呀?不然他为何又是指定让你去送,又每回都给你赏银?”
“说什么呢?尽在这儿胡沁。”桑晴啐了她一口,一本正经地答着这个问题:“我觉得他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咱们的方子。我才不睬他呢,他愿意打赏我就收着,一两二两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银数,哪天他问我要,我就双倍返还给他,顺便唾他一脸沫星子。”
几女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过了会儿,丽宁又不以为意地说道:“切,就算他套得方子又有什么用?没有咱们掌柜的那双巧手,任他找谁,也配不出这些好货来。”
“那是,方子配比什么的,可都在咱们掌柜的脑子里头,除非是把咱们掌柜的给挖走,否则啊,怎么做也没用。”碧嘉忙不迭附和道。
桑晴看了眼天时:“好了,差不多时辰我该去捡货了,晚些回来经过西门楼子,你们要吃什么?我一并给你们捎带回来。”
碧嘉苦着脸连连摆手:“还吃啊?不成不成,我真不能再吃了,我这腰都快有掌柜的两个粗了,再吃下去啊,可连说亲都难办了。”
丽宁立时便揶揄道:“怕什么?你一个月赚这么多银两,就是找个倒插门的夫婿,那也不成问题啊。”
碧嘉轻轻‘呸’了一声,傲起脸来:“我才不呢,说好听是倒插门,其实就是吃软饭的。我赚的银子都要自己存着,以后买屋宅置田地全在自己名下,夫婿若看不顺眼便休弃,得了空啊,去前街那个南风馆里头,找个生得像那位戚郎君一样俊美的小倌倌给伺候一番。”说到乐处,她还双手捧脸,睁着两眼臆想起来。
桑晴一看这二人又开始斗嘴,举起手指笑着各点了两下,便拈起那张清单,自去楼上的库房捡货了。
这厢,丽宁正哄得起劲:“啧啧啧,美得你,还小倌倌呢,也不怕被人指摘。”她不怀好意地碰了碧嘉一下:“说起来,你是不是瞧上那位戚郎君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那眼光可是朝掌柜的去的,哪能瞧得上你?”
碧嘉大幅度地翻了下眼,拿起块布巾擦着柜台,没好气地还嘴道:“就你会胡乱揣测,我才对戚郎君没那心思呢。他模样虽然确实是俊美,但那皮子也忒白,骨相也委实太弱了些,怕是连两桶水都担不起,劈个柴都费劲趔趄的。那样中看不中用的的公子哥儿啊,我才消受不起。你没看咱们掌柜的也不怎么理他么?定是嫌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压根不实用。”
丽宁想了想,倒也觉得她这话说得蛮有道理:“好像没毛病,咱们掌柜的已经生得那样美了,与其寻个皮相好的悦目,还不如她自己揽镜自照来得痛快呢。而且嫁汉嫁汉,还是要寻个有力气的,尤其像咱们掌柜的这样的美人儿,更得寻个护得住她的,最好有几分武艺傍身,那才至有安全感。”
碧嘉咂巴了下嘴:“害,掌柜的自己不是通晓武艺么?你忘了?早前那几个来找事的流子,也是被咱们掌柜的给打跑的。”
“对对对,好像是哎,你不说我都忘了。掌柜的蛮神秘的,听人说她不仅会点穴的功夫,还能飞檐走壁捉小偷呢。”说着,丽宁压低了些声音:“听说上个月啊,咱们掌柜的那住处有人摸进去想使坏,听说也是被掌柜的给捉着给押到官衙去的。怪不得都轻易不敢招惹掌柜的呢,女子孤身在外闯荡,她又生得那样招人,要没点技艺傍身啊,早出事了。”
“那是,咱们掌柜的是什么人?那可堪说是奇女子……”
二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过多久,便陆续有客人入铺选物,开始忙了。
亦是在这会儿,于繁清阁斜对侧一间酒楼中的某处雅间内,姜洵正借着竹帘的遮掩,望向那二层小楼中的某个间室。
那扇窗台之后,坐着个清瘦的身影。
长颈薄肩的小女人正低垂着头,两手在几堆不知名的料材间分拣着什么,不时,还会拿凑到鼻尖轻嗅几下。于她抬手间露出那截细腕子,在日阳下泛着莹洁的光。
枝黄色的外袍,挽着个分肖髻,鬓间一朵青莲色的绢花,耳尖缀着一对透白的玉耳珰。
许久不见,除了清减了些,她好像没怎么变,就连打扮,也是那样的素淡。可举手投足间,又好像变得比先前要更为沉静了。尤其,是在她专心做着某件事时。
以往在章王府时,姜洵虽常在待霜院中见到那些瓶瓶罐罐与石磨撵杵,却从未见过她如现下这般认真作活。
如今细细回想,他去待霜院之时,好似多数都是夜间,唯印象深刻的几回白日里,还是与她有了争执的那几次,自然,也便没能看到她忙活这些的场景。
此刻,小女人在将那些细碎之物各自分捡到几只木盒中后,又起身,到旁边盛水的盘匜中拧了一块布巾,将桌案之上的灰渍拢到那布巾中,来回几趟后,桌案便清理干净了。
接着,她又重新坐了下来,将放在窗台上的一套磨杵挪到桌案上,自方才分捡好的几只木盒中各取了些料材放入舂盆中,再扶住那穿着碾轮的木棒两端,细细地研磨起来。
姜洵贪恋地看着那幅场景,此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久违的他无比着迷。
许是姜洵的目光过于灼热,在停手自舂盆中捻了一捧细粉搓滑时,窗台后的人蓦地抬起颈子,视线直直往这雅间的方向扫了过来。
心虚使然,姜洵的身形迅速隐向实墙之后。他一颗心砰砰乱跳,如同白日里做贼险些被捉。
也就是这一眼,姜洵下了决心,不能以真颜见她。
最起码,这回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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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向晚时分。
秋日的晚风温驯,惬意宜人。
才走到胡顶巷门口,便有个小身影朝曲锦萱扑了过来。
“萱萱姐姐——”
“小泉儿。”
曲锦萱停下步子,接住奔来的小娃娃,蹲下身与他平视:“小泉儿几时回来的?在姑婆家玩得可开心?”
“下午回来的,姑婆家不好玩,虽然有牛,又阿婆不给我骑,而且、而且牛可以下田,独独不给我下田……”泉儿掰着手指头把事情一桩桩数给曲锦萱听,还半告状似的说道:“对了,姑婆院子里头养的大鹅可凶了,追着我和妹妹啄,妹妹都被它吓哭好几回的。”
曲锦萱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从桑晴手中接过两只油纸袋:“这里头是糖饼和油砣,小泉儿拿回去吃罢。”说着,她还特意嘱咐道:“糖饼能吃,但油砣你还是不要吃了,最近不是咳么?”
“嗯嗯嗯,妹妹也不能吃,油砣我留着给阿娘和阿婆吃。”泉儿极其认真地点头。
这时,自巷中一户敞着门的人家中,出来个系着粗布围裙的老妇人,那老妇人手上,还抱着个梳着小圆发包的女娃娃。
那老妇人热络地唤了声曲锦萱:“曲掌柜的回来啦。”
“廉大娘。”
曲锦萱起身,牵着小泉儿走了过去,方在老妇人跟前站定,那老妇人怀中抱着的小女娃便向她伸了双手:“要抱。”
曲锦萱微笑着,从那老妇人手中接过小女娃:“小溪儿今日可还听话?”
溪儿揽着曲锦萱的脖子,乖巧点头,又夸起曲锦萱来:“萱萱姐姐好香。”
听出小女娃嗓子有些哑,曲锦萱便问了那老妇人一句:“小溪儿声音怎这样,可是着凉了?”
听了她的话,老妇人剜了低头掰饼子的男娃娃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这家伙,带着他妹妹去逗鹅,那鹅狗都不敢惹,又岂是他能招惹的?挨子石子儿,扑棱着俩大膀子就要来啄人。他倒是跑得快,只这小丫头是个反应慢的,急起来走路都不稳,几回都被吓得扑在地上哇哇大嚎,得亏发现得及时,不然定是要被啄伤。”
听到在说自己的不是,泉儿嚼着口饼子,昂着脸撅起小油嘴反驳道:“我有帮忙赶啊,我衣服都被啄破了个洞的呀?”
“还好意思说,你那叫活该。”老妇人啐了男娃娃一口,这才想起件事来。
她拿眼瞟了下自己对门,压低了声对曲锦萱说道:“对了曲掌柜的,有件事儿我要跟你提一声。你隔壁这院子啊,今儿搬了个男的进去,那人身量不矮,且板着张脸不苟言笑的,看起来很是不好相处,也不晓得是不是好人。你们两家是共一堵墙的,平日里可要小心着些,最好啊,在那墙下放一排水缸,或是买几个鸡鸭笼子摆在那下头,墙头要有些什么动静啊,也能立马听得着。”
这胡顶巷中的户数并不多,在这住着的,多是吴白城中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算有外地人,也大都是朴素憨厚讨生活做正经营生的。而曲锦萱又是个说话柔声和气的,样子虽招摇,行止却素来很周正,且平日里礼节到位,极招邻里的小娃娃们喜欢,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和巷子里的住户们熟络了起来。平时街坊邻里的,大家也都会相互照应下,是以廉婆子这番提醒,确是好心为之的。
听了廉婆子的话,曲锦萱愣了下,也望了自己隔壁户掩得实实的木门一眼,继而笑了笑:“谢廉大娘提醒。”
廉婆子推了谢,见自己孙女儿还紧抱着曲锦萱不放,而曲锦萱抱着也并无不耐烦的神色,甚至,还会轻轻拍着小孙女的后背做安抚。
见着这幕,廉婆子便问道:“曲掌柜一定很想自己的孩子罢?你那夫家离咱们这吴白城可远?要不要抽空回去看一趟?虽说、虽说你与孩子他爹分了,可看看孩子,他应当还是能允的?”说着,廉婆子还支起招来:“若是不允,你好生与他说说,矮着身段哀他两声也使得。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那前夫见得你态度诚恳,许就放你和孩子见上一面呢?”
曲锦萱神色僵了下,目光有些晦涩,未几,仍还是摇了摇头:“只要知晓他健康平安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见曲锦萱面色有些发黯,廉婆子叹了声:“也是,你那夫家若是高门大户,怕有后患,许还真不乐意让你与孩子有甚牵扯的。”
……
再闲话了几句,天色又沉了些,曲锦萱与廉婆子一家话别,回了自己屋院中。
桑晴掩起门,看了看隔壁院的方向,低声与曲锦萱打着商量:“小姐,咱们要不要听廉大娘的话,把那水缸给挪过去,再去买几个鸡鸭箱笼来?”
曲锦萱垂眸想了想:“水缸可以挪,鸡鸭箱笼不便打理,况咱们这院子还要用来晾晒料材,就算是白日里锁着箱笼不放它们出来,染上了气味也不好……”她在院中四围探了一圈:“咱们挪其它东西过去罢。”
……
好一阵忙碌之后,曲锦萱便与桑晴一道,在厨间动手拾掇了几味小菜并一钵汤膳,摆好饭食后,主仆二人坐在张矮几旁,对向而食。
桑晴夹起一箸藕片到碗中,问着曲锦萱:“小姐,奴婢记得,蔡大姑娘前阵儿是生了个姐儿?”
曲锦萱撇着汤中的浮沫,闻言,便也笑着点了点头:“是生了个姐儿,听说她生得顺利些,两个时辰孩子便出来了。”
桑晴嚼咬了口爽脆的藕片,嚼咽下肚后,复又问道:“小姐,你说当真有林二郎君那样的,听到娘子在产房里痛到哭,他也在外头急到险些晕倒的么?”
“自然是有的。”曲锦萱答她:“听闻兄长出生那夜,爹爹也是昏过一阵的。”
桑晴皱了皱鼻子,嘟囔道:“老爷明明是怕保不住他那宝贝儿子……”
说起曲府人便好生倒胃口,桑晴压根不想再提。
沉默了小半晌后,桑晴再度小心翼翼地开腔道:“小姐,奴婢觉得……小戚大人也是位好郎君。上回您发低热,奴婢与他说漏了嘴,他当时便急得想去找大夫再给您瞧瞧呢。”
曲锦萱并无反应,仍是低头送饮着汤羹。
桑晴点戳着碗中的米饭,又继续试探道:“小姐,小戚大人的意思我都听出来了,您若不想回奉京,他便陪您留在这吴白城,或是、或是您想去哪儿,他今后便陪您去哪儿。”
“小姐,您要不要好好考虑下小戚大人?奴婢真觉得他是个会疼人的,今后一定会对您万分好……”桑晴咬了咬唇,觑着曲锦萱的神色,再度大着胆子说道:“奴婢还旁敲侧击的打探过了,他今后不会、不会纳妾的……”
曲锦萱抬眸,斜乜了桑晴一眼:“别了个孙程,又来了个冬爷,我看你这丫头啊,才是真真到了红栾星动的时候了。”
被反将一军,桑晴腾地红了脸:“没有的事,小姐莫要取笑我……孙程就是个误会,那劳什子冬爷更不用说了……”
见桑晴害羞,曲锦萱也没多说,顺势转了话题,闲聊起铺子里的生意来。
晚膳曲锦萱一般都吃不了多少,在喝了几口清淡的汤食后,便撤了食台。
再过了会儿,她就着灯烛,对今日新方子的配料做了些批记后,便灭了烛,上榻安置了。
夜渐寂然,星子遥遥挂在天际,星光带着皎洁的月晕,将屋顶的瓦片都照出层浅淡的银晖来。
不算低矮的院墙之上,一身玄衣的姜洵望着墙角下的豁口大水缸,以及那水缸周边的两排观音掌时,面皮不由绷紧了。
这些障碍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头一天与她比邻而居,便被提防成这样,他这眉心岂能安定得了?
勉力摁下心中不快,姜洵提起气来,纵身跃过明显是用来阻他的障碍物,借着月色摸进了内室中。
还得亏他眼力不差,接连避过了榻前用靠椅扯起的几条拦线,又见了她挂在布帐子两侧的铃铛。
姜洵唇角翘了翘,头痛的同时,又觉欣慰。
倒是会保护自己,竟连这等防护都想到了。
可也真是就那铃铛作怪,让他只能异常小心地挑开一条细缝,再就着那条细缝,眼都不错地盯起榻上小女人的睡颜。
幸好,她是面朝帐外的。
姜洵蹲在榻前,见这昔日便躺在自己身侧,甚至是窝在自己怀里的人,这会儿虽一人独寝,却也睡得正酣。
原来长夜寂寂,还真就独他孤枕难眠了。
想起曲锦萱今日在巷口与那婆子,还有那婆子带着的两个小娃娃那样亲昵,姜洵这心里头就极其不是滋味。
明明她自己也有孩子,明明他们的霄哥儿,比那兄妹二人还要惹人疼,明明,她也并不用背井离乡来这陌生地界的……
姜洵目光滞涩了些,心头一阵浅浅抽疼。
她应当也是想念霄哥儿的罢?如那婆子所说,是否、是否自己说了能让她见霄哥儿,她便会回奉京?只要她回了奉京,一切便好办了……
可于此刻,他却连以真面目示她的勇气都没有。
原来情怯至极,会是那般忐忑难安。
想着这些,姜洵又开始后悔没有早听到丁绍策的话。若当时答应把霄哥儿给了她,再派人暗中保护于她,那这回来寻,单霄哥儿在她身边,自己也有了光明正大接近的理由,而不是像现下这般,被她当贼似的防着,晚上又确实还要做暗贼行径,才能这样近距离看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