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对了,记得梦境里床头悬挂的荷包上绣着“李”字。
李夫人搂着女儿,心有余悸地说:“那回我们去乐道山庄赴宴,半路遇到邪祟,亏得世子赶到,不然三娘多半被那女鬼掳走了,说起来也真可怕,自从女儿来了长安,就老有人暗中对付她,可我家三娘历来与世无争,也不知到底碍了谁的眼。”
蔺承佑收回目光,对李光远说:“听说令嫒有不少私物被人做了手脚,都放在何处,可否拿出来给我和严司直瞧瞧。”
李淮固依偎在母亲怀里,李夫人示意婢女们把东西拿过来。
蔺承佑第一眼先看布偶,就是当年阿孤怀中之物,再看另外几样,要么是绣着“阿固”字样的荷包,要么是刻着“阿固”字样的金银物件,看那使用痕迹,绝对是有年头的旧物了。
造假不会造到这个地步。
他抬眸打量李淮固,难不成她真是当年的阿孤?
但说不上为什么,他老觉得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倔强的阿孤,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当年阿孤明明因为想阿娘哭得那样伤心,听见有人落水,二话不说就跑过来救他,知道自己拉不动水中的人,就挥臂把风筝扔到水里。
才五岁,已经那样机智……
事后他跟一帮世家子打架时,阿孤正忙着吃他给她的那包梨花糖,只因有了一份交情,她想也不想就冲上来帮他打架。
眼前这个李淮固,只有矫揉造作,哪有半点阿孤的那份孤勇和义气。
对了,上回在骊山上,半路遇上受伤农妇时,这个李淮固可是压根没想过停步,当日伯母同太子说起第一批赶到的女学生,李淮固的名字就赫然在列。
所谓急功近利,这个李淮固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人的心性,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蔺承佑目光复杂地看一眼李淮固,罢了,一晃眼过了这么多年,没准一个人就是会变这么多。假如李淮固真是当年的阿孤,该还的人情还是要还的,绢彩珠璧任凭李家开口,李光远的升迁成王府也可以帮着出出力,剩下的事就不必啰嗦了。
这些事统统让常统领跟李府交涉便是,他也懒得再与李家人打交道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再问几个细节:“李将军,隆元八年,令嫒可曾到长安来过吗?”
李光远和妻子惊讶互望:“来过,世子为何这样问?”
却有使女进来回复:“老爷,夫人,来了好些三娘的同窗,她们说自己听说三娘昨日受袭,特地前来探视。”
李淮固一惊。
李夫人热情追问:“都是谁家的孩子?”
“滕将军的女儿、郑仆射家的娘子、邓侍中的孙女、柳尚书家的四娘……现在都在院子外头,就等着进来了。”
李夫人与有荣焉,这么多长安城数一数二的仕女一同前来探望女儿,可见女儿平日多善结交,忙说:“快把这些孩子请进来。”
很快,就听到外头传来女孩们的说话声。
蔺承佑听说滕玉意也来了,心早飞到外头去了,回头一看,却看见李淮固正暗暗冲婢女使眼色,婢女急着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起来,动作急切至极。
蔺承佑心里起疑,怎么像见了鬼似的。
“慢着。”
李家人一愣。
蔺承佑一笑:“有件事想向令嫒求证一下,这些东西能不能待会再收起来?”
李淮固敛衽道:“还望世子见谅。同窗们过来看望我,这些东西堆在外头显得太乱,暂且收一收,世子要查什么,回头再拿与世子就是。”
有点道理,但婢女刚才的慌乱神色实在让人疑惑,蔺承佑好奇望着桌上的物件,难不成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坏处。
琢磨一晌,没等他说话,眼看廊下脚步声渐起,婢女居然一股脑把东西抱到怀里,动作何止是慌乱,简直粗鲁至极。
蔺承佑越发讶异,垂落在身侧的左手稍稍一动,不动声色弹出样东西,婢女脚下一崴,一下子摔了个倒栽葱。
她这一摔,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碰巧使女领着滕玉意等人入内,见状吓得顿住了脚步。
邓唯礼和郑霜银等人面面相觑,滕玉意却一眼就瞧见了地上的布偶。
她面色冷了下来,来之前做过种种设想,万没想到李淮固真有个一模一样的布偶。李淮固绝不会无故如此,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杜庭兰也吓了一跳,旋即疑惑道:“阿玉,你之前来探望过三娘?为何你的布偶会在三娘的屋子里?”
蔺承佑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滕玉意这才看到屋里的蔺承佑,不由愈发诧异,他不是查案吗,为何跑到李淮固的屋里来了。
等等,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却听蔺承佑道:“杜娘子,你刚才说滕娘子跟李三娘有同样的布偶?”
杜庭兰不提防看到屋里的其他人,错愕了一瞬,点点头正要开腔,李淮固突然对李夫人道:“阿娘,我去招呼我这帮同窗,您把女儿这几个月屡遭人暗算的事告诉两位官员,有人一直想偷女儿的东西,还好这些都是女儿自小就用的,样样都有年头了。今日正好查个明白。”
却听蔺承佑冷声道:“慢着,把话说明白再走。”
第117章
屋子里的氛围益发古怪。
邓唯礼等人一头雾水,李光远和李夫人满面错愕,蔺承佑近前将地上的布偶捡起,继续方才被李淮固打断的话头。
“杜娘子,你说这布偶与滕娘子的一样?”
杜庭兰:“没错,妹妹有个一模一样的布偶,是当年姨母在世时亲手给她缝的。”
“还有这么巧的事?”李夫人瞠目结舌,“这布偶我家三娘自小也有了。”
“何时有的?”
“应该是——”
“打从记事起就有了。”李淮固淡淡接过话头,“当年阿娘在扬州为我做的,此后一直伴在我身边,算起来有十个年头了。”
李夫人含笑凝视布偶:“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记得是在扬州的悯春楼做的。那年三娘也才五六岁吧,突然跟我说想要个布偶。这孩子自己画了样式,又买好了布料,末了托一位悯春楼的绣娘做的。那绣娘应该还在扬州,这事一打听就知道了。世子,为何打听这个?”
蔺承佑虽说早就知道李淮固有鬼,听到此处也难免有些困惑,这是人证物证俱在了?李淮固言之凿凿,显然不怕对质。假使是诚心假冒,哪有从十年前就开始布局的。
如果今日滕玉意不碰巧上门,也不会这么快发现李淮固有个跟自己一样的布偶。
忽又想起那堆送到皇叔府中的物件——
据皇叔手下的人查探后得知,“滕府”的漆盒和那套舞仙盏都有些年头了,并非新物做旧,是实打实的旧物。也就是说,陷害滕玉意的这个人早从几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先前他只觉得匪夷所思,有了这个布偶,终于能窥到迷雾中的一角了。
这些物件有个共同点:都是滕玉意的惯用之物,
李光远是滕绍的副将,李家的女眷早年常与滕家来往,滕玉意自己也说,小时候李淮固没少到她家中来玩。
李淮固完全可以接触到滕玉意的这些物件。
假如这一切都是出自李淮固之手,这套做旧的手法对她来说并不新鲜。
但让他困惑的是,李淮固十年前才五六岁,一个小孩,论理不可能那么早就未雨绸缪。
会不会是李光远谋划的?这样年份更能对得上,但李光远也是上阵杀过敌的骁将,因为屡次立功如今也算炙手可热,这样的人,不会局限于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闺阁花样,何况就算害了滕家的女儿,对他自己的升迁也毫无益处。
等等,蔺承佑心中一震,说起李光远的擢升……早就听人说李光远有个能预知后事的女儿,如果这个女儿指的是李淮固,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够……
他先是震骇,随即皱眉,李淮固的举动,样样都指向滕玉意。除了一样的布偶,还伪造出那么多滕府的物件……
一件是假的,旁的自然都是假的了。
蔺承佑慢慢转眸望向滕玉意。
毋庸置疑,那个布偶是她的。
算算年头,那一阵滕夫人刚过世,滕玉意整日思念亡母,会给自己取了个“阿孤”这样的孤煞名字,一点也不奇怪。
记得当日临安侯府的宴会空前热闹,滕玉意却独自抱着布偶坐在湖边想阿娘。
阿孤的那份孤苦,又岂是眼前这个假惺惺的李淮固能装得出来的?
蔺承佑喉结滚动,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心中有狂喜,更多的是纳闷,枉他找了这么多年,滕玉意却对他半点印象都无。
好歹也有一份过命的交情,他还哄她吃过他的梨花糖,她居然转头就把他忘光了。
事到如今,只有两个疑团没解开,而这件事,他需向滕玉意亲口确认。
开口的一瞬间,就听李淮固道:“蔺评事问完了吗,我准备到邻屋招待我同窗了。”
却听滕玉意道:“等等。”
她愕然环顾四周,之前她注意力全在布偶上,这刻才发现屋中的陈设与自己早些年闺房的布置有点像。
杜庭兰也注意到了,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微讶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蔺承佑目光一动:“这屋子不对劲么?”
滕玉意百思不得其解。
她早就猜到李淮固是重生之人,但实在想不通李淮固为何十年前就要仿造阿娘给她做的布偶,更不懂为何李淮固屋中的陈设为何与她的相仿,眼前这一幕,让她有种回到当年长安故宅的错觉。
蔺承佑这么一问,滕玉意哦了一声:“我还以为自己做梦,三娘这房间与我头些年房中的布置太像了。”
杜庭兰也疑惑颔首:“真有点像,连墙上的风筝摆放都如出一辙。”
蔺承佑心本就跳得很快,闻言刮过一阵狂风,原来如此,竟是这样。
他早该想明白。
尸邪只能用活人的记忆做幻境,所以那回在彩凤楼被尸邪蛊惑时,他无意中闯入的那个幻梦,其实是滕玉意过去的真实记忆。
尸邪是邪中之王,想利用他的心结蛊惑他,却不想让他根据幻境中的种种找寻到自己的恩人。
所以它在梦中百般误导,让他看到床边绣活上的“李”字。
他因为这个原因,一度误以为自己的恩人姓李。
他当时就猜到了阿孤已经来长安了,却万万没想到阿孤就是当晚在他身边的滕玉意。
记得那一年,他因为一直没能找到阿孤,曾迷迷糊糊梦见过阿孤的房间。
在梦中,阿孤病卧在床,房间的陈设就与眼前的屋子差不多。
醒来后,他觉得这是个找寻恩人的好法子,就趁着记忆犹新,把梦中的景象画了下来,爷娘找来画师画了许多张一样的仿画,托人四处打听。
当时派了不少人打听,连扬州也派人去了,只要知道他找寻过阿孤的人,都知道他梦见过阿孤的闺房。
倘若李淮固早就有心假扮阿孤,自然听说过这件事,为了今日这场“认恩人”的戏码看起来更逼真,干脆按照滕玉意早年的喜好布置屋子。
蔺承佑再次看向滕玉意,面上不敢露出痕迹,实则欣喜若狂,找了这么久,谁能想到滕玉意就是当年的阿孤。
只需当众问滕玉意一句,就能拆穿李淮固的把戏了,他按耐着满心的冲动,若无其事要开腔。猛然想起滕玉意那个差点被割断的香囊,话到嘴边又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