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清虚子白眉一竖:“时辰不早了,你们为何还在外头乱晃?”
又用拂尘甩了甩绝圣和弃智的额头:“天有异象,你们不劝说滕娘子在府里待着,还陪着她四处走,碰到的是些游魂野鬼也就算了,万一碰到尺廓,就凭你们两个的本事,确定能应付得了吗?”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虚子赔罪:“不关两位小道长的事,是晚辈有急事需出门一趟。今日晚辈去找某位故人求证了一件往事,正要去找道长告知此事。”
清虚子怔了一下,大约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难看,点点头,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罢了罢了,外头不清净,有什么事到观里再说。”
五道却不肯动了,望着滕玉意,满脸错愕:“清虚子,你说的那位身中错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无心作答,清虚子也没接茬。
见天恍然大悟:“难怪滕娘子总遇到邪祟,原来是——”
想来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没有好下场,他目光闪了闪,后头的话没再往下说。见喜等人也神色各异。
这时候清虚子和滕玉意几个早已各自上了车,五道急急忙忙跳上毛驴。
“老道,我们跟你一起回青云观。”
绝圣傻乎乎道:“前辈们肯去青云观了?”
见天笑嘻嘻:“别人也就算了,谁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回我们在彩凤楼我们打赌输给了滕娘子,直到现在都没兑现那赌约,这回帮着出出力就当是抵债了。”
绝圣弃智心头一暖,乐呵呵挠挠头。
回头一看,滕玉意也在托腮微笑,绝圣和弃智悄声说:“难怪师公和师兄有事没事都会想起五位前辈,大约也知道他们心肠不坏。瞧,真有事的时候,前辈们好像从来没推脱过。”
滕
第124章
青云观灯火通明。
经堂里,余奉御正和清虚子道长合力救治严司直。
夜漏早已指向寅时初,观中却无人歇息,所有人都在经堂外焦心等待着,成王和王妃也在。
成王素来敏睿,在得知严司直因为查案遇害后,立即派出大批护卫将严司直的妻子护送至青云观。
此刻严夫人安然无恙在廊下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坐在另一侧长廊的台阶上,自从进观后视线就没离开过经堂。
所有人都寂寂无言,连五道也比平日安静,每个人的心里都抱着一丝希冀,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近天亮时,厢房门终于发出“吱呀”一声响,余奉御和清虚子道长一前一后出来了。
滕玉意三步两步跑下台阶,绝圣弃智也跟着一跃而起。
严夫人踉跄着上前,哆哆嗦嗦问:“道长、奉御,万春他——”
余奉御疲惫不堪,清虚子也极为沉郁,面对严夫人的一双泪眼,余奉御迟滞地叹了口气:“恕余某回天乏术。”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严夫人面色刹那间白得像纸,“不……不可能。”她身躯摇晃如轻絮,惶惑推开众人要进房看丈夫,刚一迈步就昏死过去。
成王妃一惊,忙和滕玉意扶住严夫人:“严夫人。”
成王妃焦声对绝圣弃智说:“快去拾掇一间厢房安置严夫人。”
“是。”绝圣弃智抹了把眼泪,飞快跑走了。
成王和清虚子道长留下来安置严司直的尸首,余奉御则被绝圣弃智拽着去给严夫人诊脉。
五道唏嘘不已,自告奋勇帮着清虚子设坛作法。
厢房很快拾掇好了,成王妃坐在榻上帮严夫人掖被子,焦灼地回首望去,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后。
关窗户、煮水、盥洗巾栉、帮忙擦拭,事事亲力亲为。
成王妃的心柔软成一团,阿玉整晚都在为严司直两口子忙前忙后。
这孩子,骨子里是个极讲情义的。
她冲滕玉意招手:“阿玉,来,帮忙把帘帐放下。”
滕玉意忙应了一声,起身将拧好的巾栉递给成王妃。
两人心里都说不出的遗憾,严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严司直这一身故,两人便自发将照顾严夫人当作第一要务。
正当这时,窗外传来众道喃喃颂咒的声音,声音浑厚苍凉,如松涛,如浪潮,不疾不徐传至观中每一个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那是清虚子和五道要合力为严司直起醮护灵了。
听声音,这是她迄今见过的最隆盛的一次守灵阵,那哀壮的声浪,代表着清虚子等人无限的惋惜和敬意。
严夫人也被这诵咒声惊醒了,惶然转动脑袋一看,推开衾被就要下床:“万春。”
尽管已经悲哀到了极点,严夫人仍显得克制守礼,但没等她下地,就似被巨大的痛苦压垮了,呜咽一声,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好在成王妃和滕玉意及时拦了一把,严夫人才没一头栽倒到床下,严夫人的哭声刺人心目,滕玉意和成王妃眼眶瞬间有些发涩:“严夫人。”
严夫人绝望地痛哭,身子蜷缩成一团:“万春——”
大伙眼圈直发红,忙将余奉御请进屋,余奉御二话不说为严夫人诊脉。
成王妃悬着心问:“奉御,如何?”
“严夫人这是怀了身孕。初孕时都有些气血不足,加之遭了重创才会如此。好在胎象还算稳固,将歇将歇就好了。王妃,可要余某立即为严夫人拟个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望向床榻,严夫人满脸都是凌乱的泪痕,也不知听没听见余奉御这话。
成王妃只当严夫人伤心欲绝再度昏过去了,低叹道:“这种事还得尊重严夫人自己的意愿。她孤身一人,独自抚养孩子岂是易事。等她醒来,一切让她自己拿主意。”
严夫人表情原本一片木然,闻言眼眶里再次溢满了泪水:“这是万春给我留下的骨肉,便是再艰难,我也会将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若生下的是女儿,我就教她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爷一样做个正直的好官……”
众人鼻根一酸,严夫人挣扎着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成王妃扶她去经堂。
严司直仍穿着生前的装束,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坛正中,绝圣和弃智担心严夫人无意间破坏灵坛,赶忙过来迎接,严夫人泪水滂沱而下,一步一步挨到灵床前,细细端详丈夫的脸庞,一低头,泪水滴落到丈夫的额头上,那是冰凉的、毫无生机的一张脸,严夫人心如刀割,俯身搂住丈夫的尸首恸哭道:“你起来看看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昨日你走的时候说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你怎能言而无信……”
妻子汹涌的泪水,一瞬染湿了严司直的绿色官袍。
院中的人也跟着湿了眼眶。
***
到了傍晚,这场隆重的法事终于接近尾声,众人在商量严司直的后事时,成王道:“严司直既是佑儿的同僚,也是佑儿一贯敬重的前辈,严司直这一走,成王府理当好好照顾他的家眷——”
这时,外头忽然来人了,说是圣人急召成王进宫。
过来传旨意的并非宫人,而是千牛卫的一位将领。
滕玉意顿生不安,千牛卫历来只贴身保护圣人,能劳动千牛卫亲自来送信,莫不是京中要生变。
这简直匪夷所思。
阿爷和蔺承佑虽还未班师回朝,但彭震的失败已成定局,鉴于朝廷处处抢占先机,这场仗只打了几个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围不是剩余的神策军,就是历来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军,这时候发动宫变,怎敢保证事成?
对了,近日连程伯也常与她说京中恐会生变,程伯是阿爷留在长安的耳目,消息历来比旁人更灵通,有此忧虑,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而从那几桩案子来看,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在京中势力不小,但程伯说到最后,也说那人不大可能成事……除非那人能一举将皇室中人清扫干净,并一举控制北衙禁军。
但这岂不是异想天开?
不说圣人和成王年富力强,便是太子也已能独当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军历练,但只要听说京中有变,回京只需半月工夫。
蔺承佑也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这种境况下,如何确保能成事。
可是从那人的城府来看,怎会允许自己功亏一篑……
滕玉意沉吟不语。换作她要谋逆,她会怎么做?
忽想起,近百年前宫闱中曾发生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养了大批谋臣和猛士,某一夜,太子猝然发兵控制了禁军、宫苑和南衙众大臣,由此从强势的母后手中夺回了大权(注)。
等到朝臣们惊觉变天,一切已成定局。
莫非那人也有这个打算?
朝堂上不乏忠臣良将,但是当锋利的刀刃架到脖子上时,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一旦北禁和南衙都在那人手中,那就意味着整座长安城都被牢牢掌控。
控制了三省和禁军,那人便可连夜逼几位宰相连夜立下昭书,圣人本就有顽疾在身,此人只需对外宣称圣人薨逝,并将谋害圣人的罪名扣到成王蔺效的头上,即可顺理成章接掌龙印。
朔方军和神策军是中央直属军队,历来只听圣人指派,圣旨一下,两军自不会再听蔺承佑和二皇子指挥。
接下来,无论是派人在途中暗杀二皇子和蔺承佑,抑或在长安布下陷阱请君入瓮,二皇子和蔺承佑都插翅难飞。
或软禁或绞杀,结局都已注定,顺便给蔺承佑和二皇子也扣上个“乱臣贼子”的罪名,那人还能落得个镇压谋逆的好名声。
即使二皇子和蔺承佑侥幸不死,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又如何能夺权。
换言之,要成事,只需一个字:杀。
只要够狠,皇位便唾手可得。
人的野心和欲望是无穷无尽的,皇位何其诱人,这位幕后主家与皓月散人和无极门的邪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心性多半早已歪了。
尤记得那回在彩凤楼,蔺承佑为了召唤田氏夫妇的魂魄施过一次邪术,仅一次,便有心智被蛊惑之嫌,幸而有五道和绝圣弃智在旁拼命阻止,蔺承佑才不至于一再沉溺。
蔺承佑的意志力已经超乎常人了,连他尚且如此……可见这号称《魂经》的邪术有多能坏人心性。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人能成功暗算圣人和成王。
想到此,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踏实下来。
这是绝不可能的。
等等,圣人体内的余毒是不是快要发作了?
上次阿爷对她说,圣人和成王体内各有一块女宿的锁灵牌,圣人发作时只能由成王一人帮忙护阵。这当口若有人闯入阵法,完全可以成功暗算圣人和成王,故而当年此事虽然走漏了风声,但鲜少有人知道圣人具体何日发作,更无人知晓具体在何处护阵。
假如成王为圣人护阵时出了差错……对某些暗中要举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石二鸟之策。
滕玉意想得后背直发凉,但当她将目光投向成王夫妇和清虚子时,心里的忧虑再一次消失了。
几位长辈那样沉稳从容,想必眼下距离圣人发作的时日还远,蔺承佑查了那么久的案子,离京前一定会让自己的伯父和爷娘多加防备。
严司直留下的纸条已经被成王慎重地收起了,看成王夫妇的样子,似乎也早就起了疑心。想想前世,蔺承佑为了引那人出手,不就假装在鄜坊府中毒箭么。
成王夫妇和圣人知道的、想到的,只会比她多。
那边,成王和王妃俨然早预料到圣人会来寻他们,进上房与清虚子商议一番,不久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