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那种肆意的,比四月春光还要明耀的笑。
绝圣和弃智坐在一旁,也跟着合不拢嘴。过去这几月就没见师兄开过笑脸,今晚那种熟悉的的笑容又回来了,那种张扬的快乐,能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是滕娘子的小院,他们待在她的书房里。
这么晚好像不大合规矩,不过今晚,没人顾得上规矩。
滕娘子一路把师兄搀扶进她的小院。当时滕将军就杵着拐杖在边上看着,滕将军非但没见怪,反而露出极温暖的笑容。
府里每个人都笑意盈盈,每个人都对师兄极为诚挚。
把师兄扶到自己的小书房后,滕娘子让师兄就坐在她的桌边哪儿不许去。
师兄也是的,之前不许任何人搀扶他,今晚却任凭滕娘子扶着,脚下时不时还会绊一下,接着一定会说:“阿玉,你好好扶着我。”
每到这时,滕娘子就会小心地审视师兄脚下,面上很疑惑:“欸,我明明都瞧过了……”
到屋里后师兄也没消停,说自己渴,说自己饿,同滕娘子要吃的。
滕娘子裙角和双手还粘着泥,却二话不说忙活起来。
滕玉意每吩咐完下人一件事,就会回头看看蔺承佑,看他坐在桌边“望”着自己,眼睛就会亮亮的满是笑。
春绒过来提醒滕玉意:“娘子,回屋净净手面吧。”
滕玉意才想起自己满身狼藉,只好对蔺承佑说:“我去换件衣裳。绝圣弃智,你们好好照顾师兄。”
出了屋,突然又掀开帘把脑袋钻进来瞅瞅,确认蔺承佑乖乖坐在原地,这才心满意足进去了。
蔺承佑无声地笑,听得滕玉意脚步声走远了,摸索着端起茶盏,然而茶到了唇边却未喝,只一味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滕玉意一走,屋里似乎一下子就没那么热乎了。
好在不一会儿滕玉意就回来了,顺便还带来了宵夜。
她新换了一件朱红底撒绣球银丝夹纩襦裙,外头套着银鼠坎肩,裙角的绣纹若隐若现,让人想起早春吐露芳颜的辛夷花,偏偏领口和袖口是毛茸茸的,衬得滕玉意脸欺腻玉,鬓若浓云。
春绒和碧螺看看桌边的蔺承佑,怪不得娘子非要穿这件新裙,方才太高兴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儿在灯下瞧得清清楚楚,成王世子今日也穿一件朱红襕衫,外头则是件玄色银鼠大氅,冷眼一看,里头襕衫的针黹竟像与娘子的衣裙出自同一个绣工之手。
可惜这一幕成王世子看不见。
滕玉意让春绒碧螺把粥菜放到桌上,自己在对桌坐下。
“饿了吧,快尝尝。”滕玉意口里招呼绝圣和弃智,手里却忙着为蔺承佑盛粥。
蔺承佑伸手去端碗时,差点就“不小心”碰翻了粥碗。绝圣和弃智目瞪口呆,随即一缩脖子埋头吃饭。
滕玉意心里一急,干脆起身坐到蔺承佑身边。第一回照顾眼盲之人,怪她太粗心了。
她亲自把碗送到蔺承佑手里,掰开他的手指助他握稳,随后提起箸:“我来给你夹菜。”
蔺承佑顺理成章道:“我想先吃点素的。”
“好。”
滕玉意盛了勺芋泥到他碗里,蔺承佑又说:“有鱼鲙吗?”
“有鱼有鱼。”滕玉就把新酢的松江鲈鱼干鲙夹给他。
“想喝汤了。”
滕玉意亲自给蔺承佑盛汤:“鸭花汤爱喝么?”
过了会儿,蔺承佑又说要吃点心,好在连点心都是现成的。
蔺承佑吃饱喝足,滕玉意又把巾栉塞到他手里,蔺承佑净了手面,便坐在那儿听滕玉意用膳。
桌上的茶清香四溢,他的心神却全放在滕玉意的身上。
滕玉意把荤菜吃遍了,唯独不肯吃素菜。
真够挑食的。
蔺承佑想了想,拿起她手边盏里的勺,循着用膳时的记忆,摸索着盛了一勺蕨菜放到滕玉意的碗里。
滕玉意愣了愣。
就听蔺承佑说:“看你爱吃玉函泥,帮你盛了一勺。”
可那明明是蕨菜……
滕玉意眼眶发涩:“好。”
二话不说把那勺蕨菜吃得干干净净。
不一会儿,蔺承佑又盛一勺,依旧是蕨菜。
滕玉意又吃了。
结果没多久,蔺承佑又给她盛了第三勺蕨菜。
这一回,滕玉意的伤心短暂地化为了狐疑,然而一扭头,便看到蔺承佑手上和腕上有几处伤痕,看着像平日不慎绊倒时擦伤的,殷红伤口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触目。
回想先前在巷中听到的对话,蔺承佑如今似乎连查案都查不了了,双眼一盲,犹如整日待在黑暗中,那种光景,对蔺承佑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怕是一刻都难以忍受,可这两月因为怕惊扰她体内的蛊虫,竟硬生生捱下来了,她一颗心像泡在盐水里,酸胀得要炸开,一声也未吭,埋头将碗里的蕨菜吃得一点不剩。
用完膳,滕玉意净了手面,坐在蔺承佑面前静静端详他眼上的布条,春绒和碧螺见状,提着食具悄悄退下,离开时顺便把绝圣和弃智也请了出去。
等到屋里没别人了,滕玉意把手绕到蔺承佑的后脑勺,小心翼翼解开布条。
布条从脸上滑落,依旧是高挺的鼻,白净如玉的皮肤,那双眼睛黑亮如漆,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然而,一触到风,蔺承佑就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很疼吗?”
“不疼。”
但他眼睛转眼就红了,滕玉意赶忙帮他重新束上,摸了摸他的眉眼,想弄明白蛊虫到底藏在何处。
蔺承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蛊虫在这儿,在后头压着眼睛,所以看不见。”
说着,略一迟疑,伸手探向滕玉意的脸,先前在巷中也没顾得上细细品度,她大病初愈,这几月也不知养得如何了,摸到她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一点,想想过去这半年发生的事,他心里猛地牵痛:“阿玉——”
忽觉滕玉意捧住自己的脸,甜暖的气息一下子逼近,没等他反应过来,柔软的唇瓣贴住了他的唇。
蔺承佑的心猝然缩成一团。
滕玉意心跳得跟他一样快。听说蛊虫当初就是通过亲吻传到她体内的,那么解蛊估计也只能靠这法子,她迫不及待要帮蔺承佑复明,无论什么法子都愿意尝试。
何况,她本就是愿意跟他亲近的……
她闭着眼,一点一点含吮他的唇,吮了一回,恋恋不舍松开他,红着脸,用迷离的眼眸仔细打量他的脸。
“如何?”过片刻,她满含期冀地问。
蔺承佑的薄唇和她的脸一样红,喉结滚动了下,道:“好像……不成,要不再试试?”
滕玉意二话不说又吻住了他。
第128章
但是这一回,蔺承佑没再乖乖被她亲吻,几乎是她的唇贴上的一瞬间,他就蓦然收紧了双臂。
滕玉意猝不及防,一下咬紧了他的唇,牙与唇相撞,隐约磕破了皮肉,她睫毛微颤,唯恐他吃痛,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那样专注和珍重,仿佛荒漠中走了许久路的焦渴行者终于寻到了甘泉。
滕玉意眼眶微涩,几月前的那一晚她以身喂魔丢了性命,是蔺承佑违背天道帮她将魂魄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醒来后她像一缕怅惘的幽魂,到处找寻自己失落的珍宝,幸而他和她过往的那些点点滴滴已经刻入骨髓,任谁也别想抹去。
那是她和他共有的,普天之下最宝贵的东西。
她跋山涉水,终于在这一晚寻回了她的宝贝,听着他急乱的呼吸,她的心融成了热乎乎的一团,闭上微涩的眼,全身心地回应,他的气息清冽如初,让人想起初夏的竹林。
忽然一下子,他松开了她的唇,圈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在自己怀里。
“阿玉。”
低低的两个字,有着那样重的份量。
过去这几月他和她都在炼狱中滚爬了一回,历经生离死别,落下满身伤痕。她差点丢了性命,而他盲了双眼,但好在,她找回来了。
记得那晚触摸到她尸首时,他的心刹那间碎成了灰,而如今,她好端端地待在他怀中。她的身子暖乎乎的,不再是那一晚他从井里抱出来时看到的,那样冰冷苍白的一副身躯。
数月来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自己能复明,但是眼下,他忽然生出一种感觉,用他的一双眼,换她长命百岁,似乎也值了。
如果这就是天谴这就是代价,他愿意承受。
滕玉意把头埋在蔺承佑的颈窝,这是蔺承佑今晚第二次失态,可他明明是那样潇洒不羁的一个人。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般言语,万种情思,全更在了心头。沉默中,唯有用力搂紧面前的人,用自己的脸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忽听蔺承佑在她耳边说:“我疼。”
滕玉意心一抖,忙把头抬起:“哪儿疼?”
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唇:“这儿。又被你咬破了。”
滕玉意谛视他的脸,一点点重新靠过去,然后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垂眸用视线在他唇上扫过来扫过去,是破了个小口子,下唇沁出了一点血。
她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触碰他的唇。谁叫他不打招呼就搂她。
“真够凶的,你这都第几次咬我了?”蔺承佑低声说。
“你也咬过我。”
说话时,她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扫到他的皮肤,痒到人心里。“我何时咬过你?”
“那回七欲天在蟒蛇精的水洞中,你就咬过我。”
蔺承佑脸一热,低下头,吻吻她的鼻尖:“咬了这儿?”
“还是这儿?”又吻她的脸蛋。
她觉得痒,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他倾身向前,再次贴住了她的唇。
滕玉意的心啵啵直跳,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吮吻他的伤口。
满室寂静,耳畔只有他们交缠的呼吸。
小心翼翼的,像一对初尝蜜糖的蝴蝶,生涩的,但又互相吸引,那样紧密,分也分不开。
忽听外头有脚步声迫近,很快就到了门口。
这声音落在房里,有如一声惊雷,滕玉意和蔺承佑乍然分开,分开时气息仍紊乱得不像话。
“世子,宫里来人寻你。娘子,圣人和成王殿下听说世子在此处,召老爷和娘子一同入宫呢。”
蔺承佑调匀呼吸,清清嗓子道:“知道了。”
滕玉意也勉强稳住心神:“那就准备进宫的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