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正说话呢,却听人禀小郑太医来了。敬则则的平安脉是他负责在看,她腿上的伤也是小郑太医在瞧。只是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也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敬则则眼睛一亮,想起身下榻请安,却被沈沉按住了,“不用多礼,朕就是来看看你的伤,说是路都走不得了是么?”
敬则则却是答非所问,“我还以为皇上不会知道呢。”语气有点儿俏皮,这算是在调笑沈沉,因为皇帝的出现,她心情蛮好的,感觉好似刚答完题,主考官就来阅卷了,有些兴奋,还有些期待。
沈沉撩起袍子在榻尾坐下,将敬则则腿上的薄被以及她的裤腿掀开。
两个膝盖肿得水红萝卜似的,上面还有点点红疹子,被她白皙的大腿和小腿肌肤一衬托,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敬则则“怯生生”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结果她是料好了的,皇帝当是会有些心痛有些愤怒,因为她跪得太实诚了。
然则却听得沈沉道:“都给我出去。”
“出去!”这一句几乎是暴喝,不仅华容她们吓到了,就是敬则则也吓着了,她进宫这许多年还是第二次见皇帝发如此大的脾气。
第一次就是她跟皇帝在避暑山庄闹崩那一回。
华容等人几乎是落荒而逃,高世云也跑了,跑出门还不忘回头把大门给带上,将所有人都远远地驱赶到了游廊的对侧去,确保大家都听不到里面人说什么。
华容一脸惨白焦忧地望着对面,以前的事儿她还记忆犹新呢,上次皇帝就是这么暴怒之后,将她家昭仪给抛弃在了避暑山庄。华容赶紧安慰自己,好歹这回却是换成了西苑,离宫里近,哪怕真又撂下了,要和好也容易。
被单独留在屋子里的敬则则也怕了,皇帝的怒火隔得老远就已经席卷了她,她虽然料中了他会因为心生怜惜而愤怒,却没想到愤怒会如此离谱。
“你就那么想当皇后?”沈沉已经站起了身,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敬则则的脑袋就好似被人敲了一棍子,眼冒金星,耳朵全是鸣叫。先才的自鸣得意,此刻全成了滑稽难堪,皇帝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肝脾肺肾,让她的那点儿心思无地自容。
短短一句话,她却听明白了许多。
听到了里面莫大的失望。
听到了里面莫大的讽刺。
听到了里面即将的疏离。
就在皇帝转身的那一刹那,敬则则也不知怎么的,她的手就先于她的脑子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
沈沉背对着敬则则抽了抽手,但没抽动,却听得身后一声轻呼。
因为皇帝抽手的动作,敬则则一个没稳住,身体被带到了榻沿边,膝盖动弹不得,眼瞧着就要摔下去,亏得皇帝回身将她的身体从半道上捞起来,否则她就得磕碰到脚踏上了,那伤势就不知会是如何了。
敬则则因祸得福地落到了皇帝怀中,自然不肯轻易松手,索性两只手都圈在了皇帝的腰上。
“你这是苦肉计使上瘾了?”头顶传来讽刺的话语。
敬则则认怂地闭上眼睛,真的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她辛辛苦苦在皇帝心中建立的印象,一下子就被打碎了,这回也成城府深沉的心机女了。
更惨的是她辩无可辩,越说话皇帝只会越愤怒。
“松手。”沈沉伸手去掰敬则则的手指,却也没敢太用力,实在是她的手指太过纤细,脆弱似琉璃。
敬则则没答话,只是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咬着牙,环扣住双手,指甲都快嵌入自己的手指肉里了。
她很惭愧,被人抓了现场的那种惭愧羞愤,又很委屈。这一路过来,皇帝不也什么都没说么,眼看着她被福寿宫太后欺负,他不是一句话也没说么,这会儿却又生出那么大的怒气来,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脱到了她身上。
没错,敬则则的确是使了心机。而且在福寿宫太后跟前还当了一回受气包。前些日子下雷暴雨,福寿宫太后让她们这些守灵的宫妃去外面搭的祭棚跪,雨水漫过毯子,整个膝盖都泡在了水里。
敬则则知道祝太后是故意的,却也没反抗。因为太后乃是皇帝亲母,两人关系又才刚刚缓和,她知道皇帝无论如何是不会为她们一众小小嫔妃而让祝太后不高兴的,所以闹了也没用。
既然闹了没用,敬则则就索性装得更乖巧。她知道景和帝乃是明白人,她都不需要去告状,有些事儿他自然会知道,今后再看看她的伤势,心里肯定就会偏向自己的,毕竟弱者更惹人怜惜嘛。
谁知道景和帝的确是个明白人,而且看得太明白了。他发这么大的火,估计也是因为她在心底把祝太后也给算计了吧。
可是敬则则何其委屈啊,施暴的乃是祝太后,弱者连自保一下都犯了皇帝的忌讳。这一瞬间敬则则也很失望,甚至绝望。
皇帝还在掰她的手指,她也就渐渐地松了开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最初的怒火滔天之后,沈沉此刻已经冷静了不少,复又在榻沿上坐了下来,却离得敬则则有一定距离。
敬则则已经彻底明白了,皇帝眼里容不得一丁点儿砂子。可是他要的最纯、最真的人在这宫里却会活得最不好。她很想知道傅青素进宫后会不会还是皇帝心中以前的那个傅家四姑娘。
是的,傅青素要进宫了,敬则则这算是前有狼后有虎,所以才不得不用苦肉计的。她前些日子还盼着傅青素进宫来着,可后来不是跟皇帝和好了么,还让她多了那么丝希望,结果……
结果人有了贪念就容易出昏招。傅青素的事儿是那日守灵,东太后在她耳边说的。
原本敬则则还好奇谢皇后会将四皇子托付给谁,后来才晓得谢皇后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她在临死前召了傅青素入宫,拉着皇帝的手握住了傅青素的手,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将四皇子托付给了傅青素。
在做姑娘时,谢皇后和傅青素本就有来往,彼此也有些亲戚关系。
这在敬则则的意料之外,也是她为何会连苦肉计都用上了的缘故。宫中祝贵妃身后是西太后,傅青素入宫背后是东太后,兼还将养育四皇子,皇帝的嫡长子。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皇帝么?皇帝在继后一事上也从不会偏向她。如今谢皇后临终托孤,傅青素可以说是手握了许多王牌。
现在皇帝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敬则则只能道:“就是想做皇后。”话才说完,眼泪就滚下来了,算是她最后的坚持吧,也算是为她失去的皇后宝座祭奠几滴泪。
如此直白倒让沈沉的怒气没地儿发泄了。他看看带雨梨花似的敬则则,又看看她水红萝卜似的膝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边将郑玉田等人又叫了回去。
华容松了一口大气,在心里大大地赞叹了自家主子一回,居然能力挽狂澜,转危为安,实在是大有进步。
沈沉侧头看向郑玉田,“小郑太医过来看看吧,你是医者,有些俗礼不必理会,要紧的是昭仪的腿,千万不能落下病根儿。”
郑玉田闻言也没推辞,反正更越礼的事情他早就做过了,有皇帝发话反而更好,他也是想看看敬则则的腿,才能开方下药。
“娘娘这腿是受了寒,需得用艾灸熏炙才行,臣回太医院配点儿灸条来。”郑玉田道。
“小郑太医,这次不用喝药么?”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重,敬则则特别想说点儿话岔开自己的情绪。
郑玉田遇到敬则则也是心累,“娘娘何曾认真喝过药?”
敬则则笑着耸了耸肩,看皇帝眼神不对,赶紧住了嘴。因为郑玉田隔三差五就会来给她请脉,所以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偶尔也会说笑一两句,敬则则压根儿就没往多了想,这会儿看到皇帝的脸色才警觉了起来。
这人犯错的时候,一丁点儿毛病都能被无限放大,且真的是多说多错。
郑玉田下去后,皇帝也随即就起了身。
大山挪步后,华容才舒展胸腔吐了口气,“娘娘,先才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敬则则问的却是,“上次皇上说让高总管给我送五千两的小面额银票来,后来送了没有?”皇帝日理万机,又事关阿堵物,敬则则没好意思追问皇帝,就拖到了现在。
华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87章 磨刀石
敬则则闭上眼睛,吐了口浊气。她自己其实也瞧不上自己了,打从进宫后,就从翩翩仙女变成了算计人心喜欢铜臭味的死鱼眼珠子了。
华容听得敬则则问银子的事儿,一颗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娘娘,你和皇上又……”
“没吵没闹,不过……”敬则则想说的是,不过正好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空档期,接他的旧情人进宫。
郑玉田配好的灸丸送到濂溪乐处时,还有其他太医跟着前来,说是祝贵妃派来的,看看敬则则的脚是不是真走不得路。
如今谢皇后归天,皇帝将打理后宫的权利给了祝新惠和宋德妃,以宋德妃的不声不响,权利自然都握在了祝新惠手里,嫔妃请安如今换成了去贵妃宫中。她当然得好好收拾收拾平日里看不惯的人。
敬则则这会儿又庆幸自己的腿伤得好了。果然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了。
九月下旬皇帝起驾从西苑回了禁宫,敬则则也没被落下。只是孝仁皇后百日祭第二日,傅青素就进了宫,被册封为了淑妃。
祝新惠虽然知道皇后临死前的那天将傅青素召进了宫,也猜到了皇后可能在中间牵了线,但却着实没料到傅青素一进宫就被封为了淑妃,并且皇帝还将八皇子交给了傅青素抚养。一进宫就封妃在景和朝可是从没有过的,当初敬则则那么得宠,至今都还没封妃,如此一比较,傅青素自然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傅青素进宫前虽然嫁过人,但她那夫君是个病秧子,所以一直未曾有孕,这也是孝仁皇后放心将四皇子交给她抚养的原因。
“她是疯了么?就不怕傅青素将来自己生下儿子?到时候我倒要看看孝仁的棺材板还盖不盖得住。”祝新惠气急败坏地道。
因为傅青素若只是封淑妃以及教养四皇子的话,祝新惠都不怕,可皇帝的一道诏书下来,竟然改令傅青素暂时代掌凤印,统领六宫,她这个贵妃却靠边站了,这岂不是明摆着一年之期到之后,傅青素就要被封为继后。
对这样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祝新惠能不恨得咬牙切齿么?说不得傅青素已经轻而易举就越过敬则则成为了祝新惠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菊如劝道:“娘娘别气坏了身子,不管淑妃多得势,可有一点她却是跑不了的,乃是再醮之妇,凭她有什么脸面敢入住昭阳宫?”
祝新惠的气并没有因为菊如的话而顺下来,“你以为本宫在乎的只有昭阳宫?”
昭阳宫祝新惠势在必得,而皇帝的心她也要死死地握在掌心里才可以。她好容易因为劝说太后而挽回了一点儿皇帝的情分,却因为傅青素而全部努力都付之东流水了,如何能不妒火中烧。
敬则则对傅青素却莫名有了一丝好感,因为她代掌凤印后就免了嫔妃的请安,虽说她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顺水推舟博得个人情,但敬则则等人却是落得了实惠。
这日华容去御花园的花房剪了几支绿菊回来,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在敬则则的耳边道:“娘娘,你知道么,宫里都在传淑妃娘娘原来还是完璧之身。”
敬则则没被傅青素的完璧之身给惊讶到,反而是被这等消息居然被传了出来而给震惊了。如果皇帝床帏内的事情能传出去,敬则则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个不想活的人。
“这种消息怎么会到处传的?”敬则则蹙眉道。
“不知道啊,我也是听慈宁宫的如云说的。”华容道,“刚才在御花园里碰见的。”
如云是东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知道这样的消息倒也有可能。敬则则只要一琢磨就猜到这消息大概是东太后故意传出来的,是为了给傅青素将来封后造势。
不过敬则则得承认,东太后的确是捡到宝了。
没想到傅青素居然还是完璧之身。对皇帝而言,曾经的爱人归来,居然还为他保留了元红,其间的深情厚谊是个男人都得感动得命都为她舍出去。
敬则则将华容摘回来的菊花在褐陶瓶里装下,左右欣赏了一番觉得这样朴素,很有点悠然见南山的感觉,便让她去把颜料取来,开始动手作画。
华容干着急地道:“娘娘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啊?奴婢看着这宫里的其他人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连卫嫔都有些坐不住了呢,昨儿还借着肚子的事儿把皇上请去了丽景宫。”
敬则则用笔杆比了比菊花的长短,思索着画纸该怎么布局,听得华容的嘀咕,便道:“如今淑妃刚进宫,皇上正新鲜呢,又是旧情重燃,想来更为炽热,这时候跳出去的都是傻子,白白惹人厌烦而已。等着吧。”
“等什么?”华容眼睛一亮,“是等淑妃失宠么?”
敬则则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觉得华容的脑子有点儿堪忧,“瞎说什么呢,我是说等淑妃怀孕了就好了。”
敬则则对傅青素怀孕很有信心,毕竟这宫里的人接二连三的肚子里都有了动静儿,只要不是她自己这种生不出的,皇帝播种的能力还是极强的。
华容这傻子居然还说,“那倒也是。”
龚铁兰在旁边听着都替敬则则觉得扎心。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有些自艾自怜的意思,华容居然都没明白主子的心思。她赶紧上去把华容拉走了,背地里教训了一顿。
华容听了一个劲儿地掉眼泪,也是懊悔极了,“姑姑,娘娘不会厌恶我了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没多想。”
龚铁兰摇了摇头,“娘娘知道你脑子里缺根筋的。”
“姑姑,你说娘娘多好的人呀,待下人也好,从来不害人,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开眼,不肯给娘娘一个孩子啊?”华容的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完。
龚铁兰闻言也只能唉声叹气,她私下问过郑玉田,也没诊出敬则则有什么问题,连宫寒的毛病都没有,却不知为何总是怀不上,按说侍寝的次数也不少了。
说实在敬则则没把华容的话太往心里去,她早就认命了,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造孽太多,这辈子才会不得已而入宫,只当是还债了。
有这种心理,敬则则就从菊花开画到了梅花开,也没见多少烦躁。这些日子里只有一件事让她比较惊奇,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姑姑,以前你都时常劝我去皇上跟前争宠的,怎么这次都好几个月了,你却一句话都没说啊?”敬则则吃饭的时候问道。
“老奴说了,娘娘会听么?”龚铁兰反问。
敬则则挠了挠头发,“听不听是一回事儿,可你不说我反倒是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