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拾星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想明白了,大爷只会穿大夫人给他缝的寝衣……”
沉月在绣凳坐下,也拿了针线活来坐。她想给沈茴再绣几个帕子。拾星针线活不好,也不喜欢针线事,在屋子待了没多久,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傍晚时,沉月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一眼沈茴还在专心地一针一线缝制着,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看看今天晚上的膳食准备得如何了。
宫里伺候的人这样多,每个人各司其职,出不了什么差错。偏沉月还和以前在沈家时一样,面面俱到地照顾着沈茴。
她与拾星并非奴籍。
小时候家里穷,虽然时常饿肚子,可还能活着。可穷人病不得,一场严重的风寒卷来,家里的人一个个病死。她只剩下妹妹了,天知道妹妹发烧的时候,她有多怕。那年她八岁,拾星五岁。她背着昏死过去的拾星走了好远的路,去求神医救命。
那样多的人排队求着见神医,她还没见到神医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拐子抱走。她根本没有去想被拐子抱走的下场是什么,满心想的都是蜷缩倒在地上的妹妹无人管会死的!
“哥哥,救救那个小妹妹。”
这是沉月第一次见到沈茴。她被沈霆抱在怀里,小小的。后来沉月才知道沈茴比妹妹还大了半岁,可她当时看上去只三四岁的样子,那么小,又那么苍白虚弱,乖乖靠在哥哥的怀里,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她和妹妹得救了,见到了神医。她哭得语无伦次:“他、他们都说妹妹会死,她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安静偎在兄长怀里的沈茴抬起头,奶奶的声线软绵绵的,样子却认真极了:“她会好起来的。我都能醒过来,她也行的!”
沉月站在檐下,回忆着过去。
“沉月,你在这发什么呆呢?”灿珠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
沉月收回思绪,问:“这是什么?”
“锦王妃派人送过来的果子酒。皇后娘娘上次喝了很喜欢,锦王妃竟送了整整一坛子过来。”灿珠说着,就往里面走。
沉月叮嘱一句:“明儿个俞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倒一点这果子酒让他瞧瞧。”
灿珠一愣,紧接着又是一笑,说:“沉月姐,你也太谨慎了。锦王妃哪有胆子在宫里下毒呀,就算要害咱们娘娘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若这酒有问题,一查一个准。锦王妃哪有那样蠢笨。而且锦王妃也没有害咱们娘娘的理由呀。再说了,娘娘已饮过两次,若这果子酒有事……呸呸呸。”
灿珠赶紧止了自己不吉利的话。
“你说的都对,锦王妃不会蠢到明目张胆下毒。只是皇后娘娘体弱,又是常年服药的。我是怕这果子酒的配料和娘娘吃的药有什么忌讳。”沉月说道。
“还是沉月姐想得周到。”灿珠应了,抱着酒坛子进了屋。
“与沉月在外面说什么呢?”沈茴低着头缝衣裳,没抬头。
灿珠将果子酒放下,说:“锦王妃的果子酒送来了。沉月姐姐交代明日俞太医来的时候看看这酒对娘娘平日里吃的药有没有影响。”
沈茴想了一下,自己喝这果子酒两次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适。这果子酒的确美味,她本就口味偏甜,很喜欢,就让灿珠给她倒一杯。
沈茴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她本来是想找点事情来做平心静气,可总忍不住去想巫兹人的事情。巫兹人要留到年后初八,这么长时间,若始终坐视不理,不知要多少宫人遭欺。
这次来了三四百的巫兹人,在大齐的都城,若禁军相阻,他们必然不能生恶。可是……这就又绕到了司礼监。
“给。”灿珠将果子酒递给沈茴。她又顺口说了句:“娘娘是真喜欢这果子酒。”
“很好喝的,你尝尝。”沈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灿珠道了谢,好奇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点。果子酒入口,甜得她皱眉。她并不喜欢甜口。不过是娘娘赏赐,她还是把杯子里剩下的果子酒也喝了,说:“娘娘可真喜欢甜口。”
沈茴喝尽杯中果子酒,才说:“我身体不好,自小日日服药,吃的药比喝的水还多。嘴里总是苦的。所以对甜的东西格外心心念念。”
灿珠听得心酸。
沈茴把手中的酒盏放下,吩咐:“不摆晚膳了,去准备几道掌印平日爱吃的菜肴,用食盒提着,我去沧青阁吃。”
她知道裴徊光打定主意要让巫兹人肆意妄为,可她还是想试着阻扰。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坐在藤椅里,懒洋洋地后仰靠在椅背上,正丢着梅子糖在吃。
沈茴忽然想起裴徊光很喜欢吃糖。那他又是为什么喜欢吃甜口?
沈茴将食盒放在桌上,看见桌子上有一碗冬枣,便拿了一颗来吃。紧接着,她就皱了眉,“唔”了一声,忍着没吐出来,勉强吃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有那么难吃吗?”
“又苦又涩,简直是本宫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沈茴说的认真。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来,问:“掌印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
“乳母的肉。”裴徊光将又一粒梅子糖扔进口中。
“什么?”沈茴怀疑自己听错了。
“乳母的肉。”裴徊光重复一遍,“胳膊和腿上的,先煮一遍,再烤透,撒上酱料,滋着油沫。”
裴徊光嚼着梅子糖。
他少年时每忆起那个味道都会干呕,现在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
第40章 真心
他坐在阴影里, 懒散又悠闲。云淡风轻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固执地留在过去的阴暗天地里,不想出去, 也不准旁人走进去。
沈茴站在裴徊光面前,愣愣的。
口中梅子糖吃尽,裴徊光这才抬抬眼, 看向好似被吓傻了的小皇后。
“吃糖吗?”他问。
沈茴摇了摇头。
裴徊光将递糖的手收了回来,自己把糖吃了。他将手搭在扶手上, 站起来。他本就身量极高,身后的灯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站起的身影照得巨兽般朝沈茴笼罩下来。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并没怎么在意沈茴的小动作,他经过沈茴身边, 径自走向桌子。他掀开食盒的盖子,瞥了一眼里面的菜肴。
沈茴快步走过去, 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出来。
水煮青豆、干豆腐丝拌黄瓜、炒青笋、凉拌鸡丝,还有一份银耳粥。
“我问过了, 这些都是掌印喜欢的。”她将筷子递给裴徊光,待他接了,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他对面。
沈茴看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她小口咬了一块笋块,试探着开口:“掌印的父亲一心栽培, 他若知道掌印如今的风光……”
沈茴忽然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这话未必对。
裴徊光的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他看着沈茴,漆色的眸子染上几分兴奋。他说:“老东西死了, 是被咱家气死的。他听说咱家做了阉人,吐了好大一口血,小命呜呼。啧。”
沈茴望着面前的裴徊光, 忍不住发抖。她还记得裴徊光上次认真警告她——只有他自己能骂老东西,别人必须对他父亲敬重。
沈茴迷茫。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眼前这邪魔人的心思。他在恨他的父亲吗?恨得那样恐怖!可偏偏又只准自己恨,旁人不能说他父亲半句不好?
沈茴努力稳了稳心神。她想着一个人的母亲总能唤起内心的柔软来,她便问:“那掌印的母亲呢?”
“当然是死了。”裴徊光口气随意。他吃着青豆,每一粒都夹得稳稳的。他本来想说他母亲不想受辱自缢而亡,可那些人连她的尸身都不放过,将她做了人彘。
可这吃饭呢,他还是别说了,怕这小皇后倒了胃口吃不下去。
沈茴望着裴徊光,蹙眉思虑。她以为自己在努力琢磨,其实脑子里很空。
“娘娘不必试探了,咱家孑然一身,没有亲人在世。狼心狗肺阴险无情没有半点善念,所以连友人也无。唯一走得近的,只是几个巴结上来喊干爹的。”
裴徊光放下筷子,去拿凉茶。
沈茴忽然握住他的手。
裴徊光抬眼,望向沈茴。
“那掌印想不想有家人?”沈茴拉过裴徊光的手贴在她的唇上,“掌印想不想本宫成为陪着你的家人?每日相见,每日都在一起,永永远远,一辈子那样久。直到我们某一个人死去才会终止。”
她的唇贴着他的指背,随着她说话,柔软的触觉温柔黏着他的手。
裴徊光却只觉得可笑。他冷笑了一声,问:“娘娘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想要巫兹人不要再肆意妄为,想护卫那些无辜的宫人。可是她该现在说出来吗?她若现在说出来,她的情话就变得那样虚伪。可若她不说出来,他难道猜不出来吗?
裴徊光挣开沈茴的手,拿了凉茶来喝。
沈茴再开口:“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他的好。即使暂且不被人知晓,也不会不存在。”
裴徊光有些不耐烦:“娘娘说话能不能直接些?”
沈茴便认真地说:“是。我有事情来求你。刚刚说的话,我知你听了不信只觉得满满算计。那倘若我努力去试一试呢?倘若我尝试着努力将掌印放在心上,把掌印当成家人来看呢?”
裴徊光嘲讽地瞥她:“娘娘是拿不出赌注了,把真心拎出来用用?娘娘以为咱家会信吗?”
在裴徊光眼里,沈茴和那些巴巴凑上来喊他干爹的小太监们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个“利”字。
真心?
讲什么笑话呢?
有人会爱吃屎吗?哦,傻子兴许会喜欢。
有人会对他这样的人真心?那除非对方也是个傻子,傻透了那种。
更何况,裴徊光也不稀罕。
他起身,走到沈茴身侧,强势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着她:“娘娘少看些情情爱爱的戏本子,咱家对娘娘的真心不感兴趣。”
他扯开沈茴的外衣,抓了几颗碗里的冬枣,赛进她的心衣里。
“咱家只能娘娘的身体有那么点兴趣,记住了吗?”
冬枣有一点凉,沈茴忍不住颤了下,她咬唇,说:“记住了。”
“这就对了,”裴徊光又放缓了语气,慢悠悠地拖长腔调,“娘娘已经多次坏了咱家的好事,不要再让咱家破例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沈茴垂着眼睛,浓长的眼睫将眼里的情绪尽数藏起。
裴徊光垂眼看她,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弄清她这一刻眼睛里的所有情绪。可是他忍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等将沈茴心衣里的冬枣拿出来,一粒粒吃了。
·
接下来两日,巫兹人的恶行越演越烈。
他们已经不满足苛待欺负宫中的宫女、内宦,甚至对宫妃下手。
“昨晚陛下喝醉了,下令召了几位嫔妃过去。原来是哒古王让自己的两个妾奴伺候陛下。陛、陛下就让婉才人和刘美人去服侍哒古王……现在很多大臣在大殿前跪着……”禀话的宫人声音低下去。
沈茴手一抖,捏着的绣针扎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