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微
等到那边哭声渐小,狂风骤雨依旧没停。
无休无止的电闪雷鸣越发让人心头发慌。
阿桂取了侧屋里干净的被褥,抱成一团回了正屋。
她将油灯重新放回桌上,却忘了那桌子的脚是用烂树枝撑起来的。
力气没掌控好,“哐当”一声,桌子倒了。
幸好方喻同手脚够快,护住了油灯,不至于让屋子里彻底黑下来。
方秀才床褥下垫着草席,还是干净的。
阿桂将沾满了脏血的被褥扯出来,搬动着方秀才的尸首,将他平稳地安放在了草席上,又铺上从侧屋拿过来的干净被褥,将草席卷起来。
阿桂从小做活,力气比同龄女孩子大上许多,再加上方秀才久病多年,骨瘦如柴,早已不如成年男子的重量,所以阿桂独自便能将他安置妥当。
她回过头,微弱灯火中,小孩垂着俊秀的眉眼,泥扑扑的脸颊上冲刷出了几道未干的泪痕。
仿佛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怔怔站着未动。
朦胧摇曳着的昏黄色光晕下,两人拉长的影子似是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着。
阿桂正要说话,忽而听到侧屋那边传来一阵巨响,像是天塌了似的,比头顶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激荡着耳膜。
阿桂吓得身子一颤,忙提着油灯出去看。
只见那侧屋的房顶,塌了一半。
雨水和着泥水,很快便淹没了侧屋,像是蓄出了一个小池子。
阿桂惊讶地张着嘴,身后传来方喻同的声音,“这房子年久失修,早就要塌了。”
他努力将语气控制得平淡,阿桂却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压抑和难过。
爹死了,住的房子也塌了。
今晚的一切,对这小孩来说,应当是天塌地陷般的经历。
她攥了攥手中的油灯,轻声安慰道:“幸好没砸着人。”
方喻同压了压嘴角,抬眸看向阿桂。
她站的地方恰好屋顶破了。
漏下来的雨水裹挟着寒意,落在她温凉的脸颊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阿桂被沁凉的雨水砸得长睫一颤,这才发现这正屋的屋顶有好几处都在漏雨。
她抬头看去,有些担心这儿的屋顶也会因为年久失修倒塌。
阿桂拉着方喻同到唯一一个不漏雨的墙角坐下,同他解释道:”若是屋顶要塌,砸不到墙角,这里最安全。“
方喻同没说话,但也没起身。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坐着,隔着一手臂长的距离。
灯火在他们之间微弱地摇曳着,为两人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雨还在下,雷声倒是小了些。
却又刮起了狂风,在外呜呜咽咽作响,似鬼哭狼嚎。
阿桂悄悄攥紧袖口,咬着唇瓣。
正屋的那扇木门却是顶不住了,忽然大开,狂风肆虐着像强盗一般闯进来。
吹得阿桂浑身打起了寒颤,也吹得那微弱的灯火彻底熄灭了。
周围陷入了铺天盖地的黑,幽深浓重得像泼了墨一般,伸手也拨不开一缕黑暗。
阿桂屈着膝,数着方喻同的呼吸声,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
方喻同站起来,轻车熟路地摸黑走到门边,将木门重新合上,又将那张坏了的桌子搬到门后堵着。
太黑了,阿桂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虽然能听到声音,她还是不自觉揪着眉头,紧咬住唇瓣,身子蜷成一团,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你怕黑?”小孩略带稚气的声音在她头顶漫开,仿佛驱散了些许黑暗。
阿桂抬头,竟看清了他那双纯粹明澈的黑瞳。
阿桂微微一怔,她怕黑吗?
应该是怕的吧……
阿桂印象最深的两个夜晚,都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一是她爹被带走后,她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家,可等到太阳升起,却等来了爹爹入狱的消息。
二是她抱着娘亲冰冷的尸体,哭了一整宿。
深浓的黑仿佛总能勾起蜷在阿桂心底的痛意,又似是掐着她细嫩的脖颈,让她喘不过气来。
趁着她出神发呆的这会儿,方喻同弯腰端起油灯察看,而后轻啧一声,“灯油用完了。”
阿桂僵直脊背,又听到他从她身边走过,像是去了床边找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响声传来。
……
火折子的亮光转瞬即逝,方喻同转过身,手上秉着一根喜烛。
喜烛偏红的火光将黑暗驱散,映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走过来,用喜烛点了一滴蜡,固定在阿桂裙侧的地上。
阿桂穿着的红裙仿佛被喜烛照得越发红彤彤的。
原本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煞白的小脸,也被烛火辉映得像是红润起来。
唇瓣紧紧抿着,尖瘦的下巴磕在膝盖上,琥珀色的瞳眸惊人的亮。
“将就着用吧。”方喻同不太自然地瞥了一眼屈膝蜷成一团的阿桂,快速收回目光,挨着她不远坐下。
他没有告诉她。
这喜烛是他爹托人买来,准备在她来时便点上的。
他爹说,穷得什么都给不了她,但也不想太委屈她。
洞房花烛夜,即便只有烛火作伴,也该表示他们方家待人的心意。
可他特意将喜烛藏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后娘。
第4章 后娘 雨潇潇,复朝朝。
天边晕出一道青色的光亮,昨夜的雷雨滂沱仿佛一场旧梦。
阿桂靠墙坐着睡了一宿,醒来时发觉手脚皆麻得难以动弹,脖颈也僵得不像是自个儿的了。
她费力地扭着脖子,看向外头乌沉的天色,心头微紧。
看起来,今日似乎还要下雨……
阿桂回过头,冷不丁对上方喻同那双纯黑的瞳眸。
“你何时醒了?”阿桂长睫微颤,敛下眸捶着发麻的双腿,站不起来。
方喻同板着小脸没理她,将地上那截只燃了一小截的红喜烛收进衣兜里,自顾自走了出去。
阿桂赧然,看来昨晚她不知何时睡着后,这小孩为了节省,便将喜烛吹熄了。
她竟浑然不知。
短短两日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实在太累,睡得极沉。
阿桂抬手触了触微烫的脸颊,忖度着她熟睡中应当不会做磨牙打呼流口水之类的事。
忽而听到外头院子里响起了说话声。
她连忙扶着墙壁站起来,理了理衣裙压出的褶子,而后快步走到门口。
方喻同正领着两位打扮简朴,穿布衫系头巾的壮年男子迎面走过来。
看到阿桂,他们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目光渐微妙,“小同,这是你爹给你找的后娘?”
方喻同清俊的脸立刻板起来,声音低沉,“她不是,她才不是我后娘,”
两位壮汉扶了扶头巾,对视一眼,颇为尴尬。
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和他们女儿差不多的年纪。
说实话,问这话的时候,他们都有些害臊。
但他们是方家的左邻右舍,前些日村里的媒婆往方家来得频繁,是以他们对方秀才打算续弦冲喜的这件事也有所耳闻。
且又听说昨日村东头老刘驾着驴车出了村去接人,就是方秀才托老刘去的。
所以阿桂的身份,虽方喻同极力否认,可仍旧昭然若揭。
“张叔李叔,我爹他……就在里头。”方喻同沉着脸,踩到门槛上站着,两手扶住门框,挡住了张李二人打量着阿桂的视线。
阿桂也终于反应过来,大抵这两位是来帮忙安葬方秀才的。
她忙侧过身,垂下眼,到门后站着。
张李二人走进来,合力将裹着方秀才尸首的草席抬了出去。
顺口安慰着方喻同,“小同,你莫要太难过,你爹这也……算是解脱了。”
方家的院子,成天到晚都飘着药味儿。
方秀才得拿药当饭吃才能吊着命,也苦了方喻同。
早些年方秀才虽病着,但还有些家底,方家媳妇也在,方喻同尚能和其他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孩一道嬉闹着去泥巴地里撒欢打滚。
可后来,方家媳妇不见了,方秀才把祖屋卖掉,换了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
自搬来后,左邻右舍看着方喻同一天天长大。
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此时,方喻同的下颌绷得死紧,他没有说话,紧紧护住裹着方秀才尸首的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