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然而观老太太并没有乐,还是岿然不动地杵着拐杖,静静地看她一个人表演。
李婆子见她的表情,当即道:“您别瞧不上,这马清风虽三十出头,却是个殷实人家,可有钱的咧!”
燕山站在不远处,闻言便好奇地抱起怀,想听听对方到底怎么个有钱。
后者紧跟着补充:“他做皮货生意发家,城郊置办了宅子,还有不少田产,一年下来的银子就有这个数。”
她煞有介事地摊开手掌比了个五,“厉害吧?”
话音才落,不知从何处模糊地冒出一声短促的笑。
奶奶耳朵不好,听完这一席“财大气粗”的描述,并未立刻被那五个手指头吓到,只淡淡的:“那也得等我问问孙女的意见。”
李婆子嫌她多此一举:“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意见?你是长辈,婚姻大事自然由你做主了。”
老太太不为所动地纠正:“我们家的事,是由她做主。”
李婆子从未见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刚要反驳,斜里便有一个声音伴着脚步而来:“劳烦。”
燕山不欲再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走上前打断道:“请问观亭月是住这儿吗?”
观家奶奶看见有人靠近,此时此刻才吝啬地把眼皮全数掀开,睁着浑浊的双目端详来者。
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瞧着约莫和自己孙女年岁相仿,生得甚是挺拔笔直,眉眼疏朗,容貌称得上十分清秀,却又与寻常的清秀不太一样,他五官间透出刀兵的肃杀,举手投足里有万千玄甲凝结的萧索。
老太太熟悉这种气质,这是常年行走沙场之人才会带着的,独有的特征。
她瞧了一会儿,放下戒心:“你是她的朋友?”
燕山模棱两可地承认:“算是吧。”
“她在屋里。”奶奶颔首示意,“进去就能看见。”
“多谢。”
李婆子在旁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山扫过门上的一角衣袍,脑子里的算盘瞬间打得噼里啪啦响,把这匹布料价值几何,刺绣做工消耗多少人力算了个明明白白。
不算还好,一算之下,那五根指头的威力瞬间被击败得体无完肤,起码还得往上加二十根!
她不禁酸溜溜地腹诽:这一家子连做小本生意都摸不着门道的孤儿寡母,几时认识了如此了不得的人物?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15章 你能上我那儿踢馆子,我就不……
燕山走进去时先是闻到一点花香,然后才有那种农家田舍内淡淡的土腥味。
四方的院落仅能立锥,拥挤且狭小,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木桌、衣架、大水缸,几只种着香菜和小葱的陶罐见缝插针地摆着,杂而不乱。
墙头上,郁郁丰茂的红葡萄藤探出几个脑袋,在风中花枝招展。
整个屋舍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观亭月正挽好长发走出卧房,冷不丁抬头一顿,有种不可思议的诧异,“是你?”
她面露疑惑的上下端详,“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怀:“你能上我那儿踢馆子,我就不能来了吗?”
听对方这登门找茬的语气,观亭月于是从善如流地打了个手势,表示您高兴就好。
“需要我给你倒杯茶么?”
“不必了。”燕山顺手摘了枚贴墙而生的葡萄叶,回答得很不走心,“我也是刚才办事情,碰巧路过而已,看看就走。”
这借口委实连敷衍都算不上,观亭月没去深究他究竟是如何碰的巧,反正彼此宿怨由来已久,既然如今再相见,他会来找点麻烦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耸耸肩,“那你自便吧,反正我家,也就这么个样子。”
随即走到角落里拎起斧头,旁若无人地开始劈柴。
小破院不及高门大户的排场,连棵能遮阴的树也没有,确实是没什么好看的。
燕山在墙下站了一阵,听着耳边利落的动静,便分了些余光从支楞八叉的藤条间望过去。
城镇无高楼,初升的旭日肆无忌惮泼洒下来,投出一道清隽的剪影,让晨曦忽然明亮又鲜活起来。
她单手执斧,坐在矮凳上,砍木头像人家切菜那样轻松,好似压根未用多少气力,仅仅举手投足的动作,无端就显出一番游刃有余来。
观亭月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皮不抬地说道:“你若是想瞻仰将门遗风怕是得失望了,这屋里如今只有柴米油盐,奶奶房中倒是放着我父亲的牌位,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拜一拜。她常祭拜,香烛都是现成的。”
燕山沉默地凝视她片刻,继而垂眸看了一眼脚边那堆花里胡哨的红灯笼,俯身捡起一只。
这些小玩意做工谈不上精致,是无论如何也瞧不出特点的寻常物件。
“你平时就做这个?”他眸中带着怀疑,挑起一边的眉,“拿去卖?”
“是啊。”观亭月并不否认,捞起一节木头摆好,“我又不会绣花。”
——“我又不会绣花。”
有那么片刻光景,这句话和极遥远的嗓音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了一起,陈年的画面突然裹挟着朦胧的漩涡,迅速在他神识里轻轻一颤。
仿佛是广袤苍翠的深林间,纵马累了的少年们围坐于月光下,有人作为其中唯一的女孩子,面对大家被荆棘划得豁牙露齿的衣衫,蛮不讲理地抱怨。
燕山心口无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他将灯笼随意地抛回原位,直起身佯作打量地环顾四周。
“让你来干这些粗活儿养家糊口,你那几个哥哥呢?”说着便看进屋内,语气漫不经心,“还有你那个,夫家人呢?”
他记得好像是姓马吧?
“我夫家人?”观亭月后半句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自然而然选择性的忽略掉,仅回答了前半句,“他们不在这儿。”
她捞起一节细绳把柴禾扎成捆,“家里只有我弟弟,其他人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了。”
燕山登时怔了怔,从她片语之中读出了隐晦的含义,再展望周遭这方寸之地时,似乎很难相信,那个曾经庞大的观氏一族,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燕山:“门口的,是观老夫人?”
她点头:“嗯。”
观家军常年随战事奔波在外,老弱妇孺大多留守京都,故而燕山其实并没见过京城的女眷们。
他脸上外露的倨傲不自知地收敛了回去:“你把她从京城带出来的?”
观亭月应了一声,“自父亲死后,观家老宅失去倚仗,大多女眷被娘家人陆续接走了。奶奶腿脚不好,起义军打上京都时,她还一个人留在家中。”
燕山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环顾着这一处破落的屋宇,看着观亭月坐在旁边劈柴,想着,从前观府后宅的空地校场,数十个少年晨起练武,四面的兵器架森然林立,呼喝声迎风唱响。
彼时天高云阔,北雁横飞,似乎宇内八荒都在自己手中利刃之上……
他无意识地开口:“当年,你在那之后……”
紧接着好似反应过来什么,蓦地又戛然而止的停住。
观亭月不明所以地侧头:“?”
“算了,没什么。”
他言罢,忽就不再看了,大概也费解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一声招呼没打,转身便往外走。
老太太正进门,和他擦肩而过,一头雾水地瞧着这个年轻人行远,不解地去问观亭月:“他这便走了?不留下来吃个早饭?”
后者一面忙着干活儿,一面跟着朝门边望了望:“不用管他,如此精神抖擞,八成是吃过了。”
老太太噢了声,又不禁纳闷:“这年轻人一大清早,到底是来干嘛的?”
“谁知道。”她言罢,将燕山前前后后的举动琢磨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来炫耀的吧,看我过得不好,他应该就高兴了。”
老太太:“……?”
观亭月此刻没心思琢磨燕山风雨浩荡而来,微尘缥缈而去是个什么意图,自己还要赶着去贿赂官员,实在无暇他顾。
事情并未告诉奶奶,怕老人家担心。她有模有样地干完了杂事,仍旧背起包袱,一副照常做买卖的样子出了门。
这一次观亭月学精了,她盘出家里剩余的铜板换成了碎银准备拿去打点守在官衙外的那一票门神。
但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这帮人好像比上回更加怕她了,她一个行贿的,干的是偷偷摸摸见不了光的事,却还得站在一丈之外,投食般将银子扔过去……
“啪”。
衙差两手接住她丢来的银钱,尚有几分战兢的犹豫,各自拿牙轻轻咬了咬,尝到金属冷硬的味道,终于面露笑意,放松了些许戒备。
“姑娘,我们都是十分正直的人,你有什么事直说便可,犯不着这样客气。”
旁边的人收下钱两,紧跟着附和,“对,直说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求见知府大人,只用劳驾几位官差大哥替我通通门路。”她想了想,又滴水不漏地道,“若是大人不方便,主簿、同知、通判,但凡能做主的,都可以。”
那棒槌衙役收了好处,嘴里也能讲点人话了,“这倒是没问题……不过,你见大人打算作甚么?”
“我可得提醒你,最近侯爷驾临,大人忙得焦头烂额,不一定肯为你那芝麻绿豆的琐事开尊口。”
“哦,我给知府大人送一样东西。”观亭月走上前。
几个官差发现了她手中裹了油布的礼物,纷纷凑了过来。
“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她甚为骄傲地拆开系绳,“是把刀。”
古战场上吸饱了人间戾气与日月精华的匕首在烈日下虎虎生威,铜鞘一拔开,澄光瓦亮的刀锋杀气腾腾,简直能晃瞎人眼。
四周瞬间一静,空气有片刻凝滞。
燕山的车驾路过官衙门口时,帘子掀起一角,正瞧见满府捕快集体抽刀出鞘,摆开阵势,那场面之壮观,好似下一刻整个永宁府就要被敌军攻占了。
想当初石善明都没这待遇。
“怎么。”他偏头稀奇地随意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好汉找朝廷示威来了?叛军的余党现在都这么明目张胆吗?”
马车堪堪拐过街角,视线一转,就看到观亭月立在街上,背影颇有几分壮士赴死的萧索。
燕山:“……”
他当下开口:“停车。”
随侍将车刹在一座酒楼旁,乍然望去便会以为是前来采买饮食或用饭的客人,并不十分突兀。
燕山倚着窗边,目光探出一缕。
这位置很难清楚的听到什么言语,见她嘴唇在动,约莫是解释着什么,而后上前一步,对面明晃晃的朴刀登时咋呼的“哗啦啦”响成一片。
间或还伴随着几声“你不要过来啊”,很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