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这是和得到父皇珍贵赏赐截然不同的情绪,前者是云层那样漂浮轻透的喜悦,后者却是直接切入心窝里,在胸口最深处开出花儿来,还伴有兴奋的响鼓声,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李雀儿的话忽然出现在她耳边。
李鹜和馄饨铺老板都那么肯定她招揽不到生意,为什么李雀儿却笃定她能顺利开张呢?而且还把握得那么准确,他说最迟闭市之前,果然快闭市的时候,她就遇到了第一笔生意!
是他看出了她的才能吗?沈珠曦有些疑惑。
第一笔生意已经来了,赌约她赢了,此时也没有必须继续苦等下去的理由,沈珠曦匆匆叮嘱馄饨铺老板帮她看一会摊子,头也不回地追向已经走远的男人。
她远远跟在男人身后,刚走出街道尽头的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边,沈珠曦就像被火烫了一样,条件反射地缩回墙后。
怎么会是李鹜?
沈珠曦心跳飞快,一股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从转角悄悄探出一双眼睛,竖起耳朵偷听不远处的两人对话。
“信写来了,按照约定,是不是……”
李鹜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他,沈珠曦看不大清,但显然是五个铜板的许多倍。男人接了铜钱,欢天喜地地道了谢。
“那这信……”男人试探地说。
“拿着滚。”
男人响亮地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收起信。
一切都已经明朗了,这生意不是她招揽来的,是李鹜招揽来的。
男人收起信,转身走来,沈珠曦躲闪不及,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男人吓得刹住脚步:“你……”
男人身后的李鹜抬起了眼,沈珠曦确信他就算还没有,但下一刻也会看到她。她的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先一步逃走了。
“沈……”
李鹜的声音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第11章
安静的陋室,沈珠曦抱膝坐在床上,默默掉着泪珠子。
强烈的慌乱和羞耻将她席卷,汹涌的情感漩涡中,还有让人从里到外都酸涩起来的难过。她为自己难过,也为李鹜难过。她失落,自责,懊悔,羞愧,无所适从。
离开皇宫后,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离了父皇,离了母妃,离了庇护她的傅玄邈,她什么都不是。
她会写字又有什么用,她会好几种书法又能怎么样,世间不接受她,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父皇如果看见她现在的模样,会有一丝心软吗?母妃如果知道她如今的遭遇,会后悔悬梁自尽吗?他们为什么不能分出一点点目光,看着她,教教她,不要让她孤身一人走漫漫长路。
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人和事,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努力地活下去,她这条命,是玉沙换来的,可是她好像什么也做不好,到了宫外,她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不但不清楚事,也看不准人,李鹜救了她,她却怀着偏见,从来没有真正地感谢过他。
他即便是恶霸,也是一个对她好的恶霸。她迁怒他,赶他走,他却反过来帮助她,在赌约的最后关头,改变了赌约的结果。
他的确作弊了,不过是为了送她胜利。
沈珠曦越想越羞愧,她怎么能把他赶走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不留一丝情面地迁怒于他。
她原本就是这么可恶的人吗?
李鹜如果回来了,她要怎么面对他才好?沈珠曦无颜继续借住,可是离了这里,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太子渺无音讯,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还能去哪里?
说曹操曹操就到,竹帘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竹帘一动——
“不准进!”沈珠曦急忙喊道。
那只刚露出一点的大手缩了回去,沈珠曦用力擦着眼泪,心里生着自己的气——为什么她连自己的眼睛都控制不了呢?
过了一会,外边传来李鹜的声音:“晚上想吃什么?”
“我不吃。”沈珠曦言不由衷,冷声道。
她害怕面对李鹜,害怕直面自己的羞愧,可是越是如此,她心中的羞愧就越是令人难以忍受。
帘下的双脚动了,李鹜转身向着门外走了出去。
也许他是厌倦了,厌恶了,终于忍不住走开了。
他没有错,此刻的沈珠曦也在厌恶自己: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沈珠曦在冰冷的床上抱膝垂泪,决定明日一早就离开这里。耳饰不要了,当做赔礼留在这里。她身上还有一根玉簪,虽然没有耳饰价值高,但多少能卖一些钱。她的文房四宝还留在馄饨铺,如果老板帮她收着就好了,她现在,除了玉簪和那套文房四宝,什么都不剩了……
不要再哭了,哭什么用都没有。
沈珠曦不断在心中默念,眼泪却依然不止。她厌恶眼泪,厌恶自己,连哭都不能停止,她还能做什么呢?
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堂屋里重新出现脚步声。不等沈珠曦反应,竹帘一动,李鹜走进内室。
沈珠曦在他走进房间的第一时间就埋下了头,把湿淋淋的脸和红肿的眼一起藏在膝盖间,她慌张道:“我说了不准进!”
木床吱呀一声,李鹜坐在了床尾,一股混合着葱香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中,勾起沈珠曦腹中的馋虫。
“咕……”
一声拖得长长的鸣叫从空空如也的肚子里传出,沈珠曦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吃面了。”李鹜说。
“我不吃。”沈珠曦硬着头皮说:“你出去,我想自己呆着。”
对面沉默了半晌,沈珠曦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外界的一声一响,直到李鹜重新开口。
“你是生我的气?”
沈珠曦咬住嘴唇,本已平静下来的羞愧再次翻涌起来。
“你别哭了。哭这么久,不累吗?面条都端到了你面前,你不吃,浪费了这把面条就要再赔我一把。”
沈珠曦不肯说话,但心里已经软化,好一会后,她蠕动着嘴唇,刚要鼓起勇气说话,听到李鹜说:“适可为止啊,老子没这么哄过女人。”
突如其来的落差让沈珠曦突然抬头,直视着李鹜的眼睛,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
李鹜刚皱起的眉头倏地松了,一丝慌乱闪过他黑亮的眼睛。
“我不是——唉,你别哭了!”
先前是沈珠曦不敢直视李鹜,现在换成了李鹜不敢直视她。他躲避着她的泪眼,视线在屋子里乱转。
“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要实在生气,不如打我几下,嗯?”李鹜说:“你直说吧!怎样才能不哭了?”
“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沈珠曦抽泣道。
李鹜说:“我就是可惜这眼泪没流到水缸里。”
沈珠曦眼泪还流着,嘴里却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你胡说八道!”
“真的。”李鹜说:“你昨晚用完了我一缸的水,搞得我煮面条都是去隔壁要的水——你打算怎么赔我?”
“典当耳饰的钱我不要了。”
“这不行,一码归一码。”
“那你想怎么样?”
“把面吃了。”李鹜把一直端在右手的碗筷递给她。沈珠曦的目光触及大碗里的面条,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再等李鹜把大碗进一步推进时,她半推半就地接了。
“我吃不完这么多。”她残留着一丝哭音说。
“你吃不完的是我的。”
沈珠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在宫中时,吃不完的食物都是作为赏赐分给身边亲近的宫人。
“在哪儿吃啊?”她说。
“出去吃可以,在这儿吃也可以。”李鹜说。
“在这儿怎么吃?”
“你没在床上吃过东西吗?”
沈珠曦愣了,她呆呆反问:“床上怎么吃东西?”
李鹜换到床头,轻轻推她,让她往里坐。她刚一坐到里侧,李鹜就跟着坐上了床。
“你……”沈珠曦的脸腾地热了。
李鹜说:“我最讨厌在凳子上杵得像个菩萨了,人生苦短,难道不是应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珠曦两手端着面碗,心里还怀着对李鹜的愧疚,赶他下去不是,留他下来也不是,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她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
李鹜说:“你把腿曲起,碗就放在膝盖上,左手稍微扶着一点,右手就可以拿筷子吃面了。”
沈珠曦照他所说做了,可是每个动作都战战兢兢。
“如果……如果面汤洒出来了……”
“洒出了就洒出来了,老子又不是只有一床被子。”明明只是一床被单,李鹜却说得自己好像是万贯家财的豪富一样。“没洒出来时候占多数,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
在床上吃东西,和外男贴着肩膀——这是不守礼法,可是那又怎样?
这里没有父皇,没有母妃,没有傅玄邈,只有她和李鹜,以及一碗飘着葱花的细面。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要不要去做,完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
他们对她弃之不顾的时候,就该想到,她会逐渐远离他们希望她成为的模样。
沈珠曦从没想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是在床上吃一碗面。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为了避免面汤溅出,贴着面碗,慢慢将筷子上的面条吸入嘴里。
“怎么样?”李鹜等她吃完一筷,问道。
“……好吃。”沈珠曦说:“比我以前吃过的所有面条都要好吃。”
李鹜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吧。”
沈珠曦抬头朝他笑了笑,眼里还含着泪光:“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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