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这些是我问过李府的厨子后准备的,口味或许不及夫人常吃的那款,但也算聊以慰藉了。”
沈珠曦拿起豌豆黄小碟上放的绿豆糕,轻轻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这不是仙客来酒家的手艺吗?”她惊道。
“正是。”李青曼笑道,“这是今日天没亮,仙客来掌柜亲自送来营地的点心。”
“其他人有吗?”沈珠曦忙问。
“还有一些,已经分出去。夫人放心。”
沈珠曦这才把剩下的半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夫人在这里练习多久了?”李青曼问。
“我也不记得了。”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夜里睡不着,未免胡思乱想,干脆出来练练箭法。”
“夫人还会射箭?”
“昨日才和小猢学的,想着万一有个什么……”沈珠曦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她垂眸看着小碟上剩的另一枚绿豆糕,低声道,“我也想派上用场。”
李青曼看了她好一会,终于开口:
“夫人,襄阳守不住了,我们走吧。”
沈珠曦面无异色,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
她咽下口中的绿豆糕,笑着抬起眼来对她说:“青曼带着弟弟走吧,我给你们安排车马。”
“夫人呢?”
“我要留下。”在李青曼开口之前,沈珠曦先笑道,“青曼,我已经决定了。”
李青曼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故意用轻松笑意来面对她的人。
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人。
不为钱,不为名,不为利。
近乎愚蠢地牺牲着自己。
对沈珠曦而言,似乎担负着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责任。
是作为李鹜之妻的责任?还是作为襄州夫人的责任?
“如果我死了……”沈珠曦犹豫片刻,从贴身的里衣里掏出一物放入她的手中。
金凤在牌面上腾飞,纤长的凤翎如火烫过李青曼的手指。
她猛地一颤,险些摔落凤牌。
“如果我死了,”沈珠曦认真而恳求地看着面露震惊的李青曼,“请帮我交给李鹜。”
……
“姐!你还不收拾东西等什么呢!”李鸿叫道。
他搬着沉甸甸一箱细软,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车前放好,转过头再次催促道:
“姐!你的衣裳首饰不收了吗?”
石桌前坐着一动不动的李青曼说:“你收吧。”
李鸿敢怒不敢言,气成一只圆鼓鼓的河豚,气冲冲地走进了主卧。
“饭也叫我做,碗也叫我洗,脏活累活都该我干,现在连衣裳都不收了!我命苦啊,命苦啊,爹娘啊,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早……”
他打开衣柜,也不管起不起褶,往空着的木箱里一股脑地塞着衣裳。
“你叫我收的,这可不关我事。”
塞了几件后,李鸿停了下来,看着箱子里皱皱巴巴的衣裳,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畏惧,重新把衣裳拿出来折好再放了进去。
“哼,我不是怕了你,我是好男不跟女斗……”李鸿一边收,一边碎碎念道。
院子外的李青曼依然坐在石桌前。
西门的投石箭雨声又响起了。
最后的战斗已经拉开,结局显而易见。
护送她出城的马车已经备好,只待辽军攻破大门后,他们趁乱冲出襄阳。在富饶的襄阳面前,辽军不会追着他们一辆平民的马车不放。
可是,她真的要走吗?
李青曼望着手中的凤牌,沉默无言。
传闻中的越国公主骄奢淫逸,傲气凌人,现实中的沈珠曦友善亲切,坚韧不拔。
传闻和现实有天壤之别,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越国公主名誉受损,谁会是既得利益者?
李鸿抱着满满一箱衣物走出,看她还坐在原地,忍无可忍道:
“姐!你怎么还不动?你真要去给伪帝当后妃吗?!”
李青曼看着手中的凤牌,五指慢慢收紧起来。
“阿鸿,你可知为君者最应具备的一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李鸿一脸茫然,随口猜了几个,“钱?智力?武力?”
“人望。”李青曼轻声说。
“仁王?谁是仁王?”李鸿狐疑道,“仁王娶妻了吗?给皇帝当妾还行,你可别去当王爷的妾……”
李青曼闻若未闻,继续道:
“为君者,无须智谋超绝,武力拔群,只需拥有人望,就能吸引到无数智囊和武将依附而来。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人望,能够让追随者心甘情愿信任,心无旁骛战斗,而无须担心被辜负,被背叛。对为君者而言,拥有出众的德行,比拥有鹤立鸡群的能力更为重要。”
“姐……你在说什么呢?我们还不走吗?”李鸿听得一头雾水。
“当你想掌控一城一县,只要拥有出众的个人实力即可;当你想要执掌天下,个人实力在天地之间就变得不值一提。”
李鸿惊恐地看着她:“姐!我只想当执掌天下的人的小舅子!”
“……没出息的东西。”李青曼终于将正眼扫向他,冷冷道,“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搬回去。”
“啊?”李鸿的嘴和眼睛一齐张大。
李青曼将凤牌收好,起身走向李鸿,拿出了他随手插在木箱里的一柄匕首。
“姐!”李鸿在身后不可置信地大叫,“你真不走了?!”
“不走了。”
李青曼轻声道。
仁德之君可遇不可求,与其重头再来,不如赌这一把。
败则为奴为妾,胜则出人头地。
连一国公主都敢豁出性命去赌,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要去哪儿?!”李鸿急声道,“辽军就快攻入城了,你就是不离开襄阳,也别再往外城楼那边去了!会被辽军捉到的!”
李青曼在门口停下脚步,侧头给了他一个眼角余光。
“只有废物,才会躲在家里。”
她踏出门槛走出院门,身影一如往常柔弱,背脊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李鸿呆呆看着,半晌后,生气地扔掉了手里的箱子。
他冲回厨房,东翻西找拿着一把柴刀,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姐!等我!等等我!”
……
轰!
投石机甩出的石头在破损的城墙上砸出一个大坑。
辽军借着箭雨和石块的掩护冲了过来,将巨大的云梯稳稳架在了城墙上。
沈珠曦急得冲过去推,沉重的登墙梯却纹丝不动。
媞娘含着恐惧的眼泪不断拉扯着她的手臂:“夫人,快走吧!这里撑不住了!”
“我不走!”沈珠曦的叫喊声淹没在箭雨中。
媞娘还没反应过来,沈珠曦这几日锻炼出来的反应力已经让她条件反射拉着媞娘躲到了墙边。
许多襄阳守军身体中箭,歪倒下来。其中一名面容稚嫩的小兵倒在沈珠曦不远处,她咬了咬牙,冒着箭雨不顾媞娘阻拦,伸手将他用力拉进了墙体的庇佑。
小兵满面泪痕,带着死里逃生的余恐颤声道:“多……多谢夫人……”
“夫人!我们走吧!”媞娘终于哭了出来。
四面八方的哀声络绎不绝。
襄阳守不住了。
她昼夜不歇地布兵排阵,提前准备好的热油开水也已浇完,城中能征召的青壮都在这里,就连城中平民工匠也加入了修缮防御工事的队列——能做的她都做了。
她只能支撑到这里了。
眼泪在沈珠曦眼中打着转,是恐惧,也是愧疚,还有对自身力量不足的痛恨。
她不能哭。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她也不能哭。
她是百姓信服的襄州夫人,她也是食君之禄的公主,她还是李鹜的妻子,她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她死死咬着牙齿,拂开媞娘的手,不顾媞娘惊呼,忽然冲向不远处的箭塔。
箭塔里的弓兵已经全军覆没,可是没有新的弓兵能再填补空缺。
登城的辽军瞄准空隙,源源不断顺着云梯攀爬上来。
地上散落着零星的弓和箭,其中一批明显粗糙的木弓,是为了让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临时征召兵也能拉开弓箭,方庭之从府库里特意找来的练习用轻弓。
沈珠曦顾不上多想,捡起地上的木弓,用上十七年来最大的力气,缓缓将弓拉至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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