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在我迎回公主前,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属下听命。”燕回低头道。
……
天还未黑,傅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到一个时辰,天下第一公子偶感风寒的消息就已传遍大街小巷。
李鹊坐在囚室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头墙壁闭目养神。耳边时不时传来远处狱卒断断续续的谈话。
他受伤的右手放在膝盖上,红黑的血迹已经干涸。昏暗的囚室中,阴影恰好蒙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上。两片阴影合二为一,反而隐匿了那片可怕的凹陷。
不知过了多久,谈话声渐渐停止了。一个瘸着腿的布衣男子提着饭桶走了进来,挨着囚室给每人送上一碗一看就丧失食欲的饭菜。
轮到李鹊时,布衣男子的饭勺舀了两下,把碗里的饭压了又压,送出一碗装满肉菜的饭碗。
“恩人,我听他们说你下狱了还不信……你怎么进来了?”布衣男子压低声音道。
李鹊似乎早有预料,仍闭着双眼,平静道:“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多亏大人善心——我娘已经能下地了!”布衣男子有些激动,一脸感激地看着李鹊。
“你曾说过,谁能救你的娘,你就给谁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我不用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李鹊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扫向怔住的男子。
布衣男子一脸为难。他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恩人放心,我这就回去把我娘送走,等我娘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豁出这条命也会救你出去!”
“你用不着救我。”李鹊说。
布衣男子愣住。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它终于来了。”李鹊说。
“恩人这是什么意思……”
“当朝宰相傅汝秩不日就会回建州,只要你把这个送到他面前——”李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绣帕,用力放进了布衣男子手里,“就算你还了恩情。”
第226章
扬州的春末夏初, 四处都美得像画一样。
李鹜傍晚出门赴春风楼的宴,沈珠曦也坐车去赴白府的宴。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将车窗开出一条缝隙,赞叹不已地欣赏着沿街的风土人情。
和千疮百孔的京畿地区不同, 富庶的扬州仿佛还像停留在大燕最强盛的时期。街道两旁商铺林立, 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络绎不绝, 就连随处可见的平民女子, 也穿着柔软干净的布衣,脸上的表情也是安详柔和的。
沈珠曦深吸一口气,肺腑都是食物和鲜花的芳香。
马车在白家停下后, 白家管家亲自接待了她, 一路卑躬屈膝地引着她所乘的步舆往里走去,嘴里的俏皮话说个不停。一看便晓得她身份贵重, 必须小心接待。
步舆稳稳地往前走着, 途径众多假山游廊, 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沈珠曦看得暗自咋舌:自离开皇宫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手笔的宅院了。白府的豪奢, 即便比起皇宫来, 也差不了多少。
步舆在主院正厅门前停下, 沈珠曦走下步舆,视线越过正厅门槛, 落到厅中二老身上。
管家知情识趣, 吆喝着抬舆的小厮小跑离开。院中只剩下沈珠曦一人。厅内的二老快步走出,为首的正是多年前和她在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游庚。
他老了许多,那张中年时就稍显凌厉的面庞在老了之后更加瘦削,高高突起的颧骨让他面容显得阴鸷, 可他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色,打消了他们之间生疏的隔阂。
沈珠曦含着眼泪,急忙上前扶住想要行大礼的二老。
“祖父祖母不要多礼。”
白游庚却坚持跪了下去,固执地行了跪拜礼。白老夫人见状,也跟着行了大礼。
行完大礼,白游庚才让沈珠曦把他扶了起来。
“殿下金枝玉叶,受礼是应当的。况且这不单是见礼,还是赔罪——为掩人耳目,我们不能到门口亲迎,还望殿下勿怪……”白游庚道。
“我已决心脱离宫廷,自然就不再是什么公主。祖父祖母不必如此,要说赔罪,也是我该向你们赔罪才是。珠曦身份复杂,贸然前来扬州,说不定会给祖父祖母增添麻烦……”沈珠曦说。
“子孙辈给大人添麻烦,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白游庚热切的泪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我家那混小子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不也没被我赶出家门么?你就放放心心给我添麻烦吧!”
沈珠曦想起到处被嫌弃的白戎灵,不禁破涕为笑。
“进来说话,进来说话——”白游庚拉着她往屋里走去,热情主动的态度让一旁连话都插不上的白老夫人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祖父给你准备了许多扬州糕点,不比宫里精致,你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沈珠曦被拉近正厅坐下后,各式江南点心变着花样送来。光是配点心的茶叶,沈珠曦就喝了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君山银针、庐山云雾等不下十种。
白游庚盛情难却,似乎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她。沈珠曦吃了一肚子点心和茶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白府的晚宴就准备好了,她又被拉到了摆满佳肴的餐桌上。
在白游庚面前,沈珠曦好像变成了一个还不会吃饭的孩童,自己都用不着伸出银箸,碗里堆积的食物就越变越多。
“好啦,你再夹,殿下碗里就放不下了。”白老夫人看不下去,出言劝道。
“放得下,放得下——”白游庚满面宠溺地看着沈珠曦,手上连连做着快吃的动作,“殿下太瘦了,离宫后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回了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把从前瘦下的都补回来才是。”
沈珠曦羞涩地笑了笑,低声道:“……李鹜对我很好,我没受什么苦。”
白游庚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旁边的白老夫人就用手肘用力撞了他一把。
他这才把话忍了下来。
沈珠曦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李鹜很好,但别人不知道。她不能因此责怪外祖父,她相信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能让外祖父改变主意。
她的信心来自二老对她溢于言表的关爱,她自信能够获得他们的让步。
一顿饭吃完,山珍海味都在桌上走了一遍。沈珠曦实在是吃不下了,这半天下来,她几乎吃了整整两天的饭量。一想到接下来又要坐着喝茶,沈珠曦就觉得头大。
好在,白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提出要带她在白家走上一走。
白游庚立即同意,热情地在前引路。
沿路介绍了庭院和假山楼台之后,白游庚带着她步入一处浮翠流丹的精致院子。周遭的艳丽华美让他眼中刚刚还在闪烁的快活黯淡了下去,失去兴奋的亮光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了老人特有的黯淡,一缕怅然和悲伤浮上这片浑浊的海。就连他的脚步,也忽然迟钝起来。
即便他不开口,沈珠曦也能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游庚变得沉默,取而代之开口的是一旁的白老夫人。
“这是你娘出阁前住的院子,一切摆设都以她喜好为主。白家几代都只生儿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母亲回想起自己心爱孩子时特有的神情,唇边带着一抹笑意,说的是责备的话,眼中却只有温柔。
“你外祖父把她宠坏啦。”
“光说我,”白游庚不服气地嘟囔道,“当初你也没少惯。”
母妃入宫多年,出阁前住的院子依然干净明亮如新,可想而知,这些年来,二老一直在照顾着这座宅院。
或许他们还期望着,有朝一日,入宫为妃的女儿还能得到出宫省亲的恩典,再次住回长大的地方。
直到宫变发生后,这种期望才彻底破碎。
这处华美的居所似乎有着奇妙的魔力,让三个先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变得少言寡语。
三人走到房屋门口时,白游庚忽然停了下来,走向旁边不远处的一处秋千,伸手抚了上去,一脸感慨道:“这是你娘六岁那年,我亲手给她扎的秋千……”
沈珠曦看着那座已经明显腐朽的秋千,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垂双髻,容婉娩的女童站在秋千上,满脸明媚笑容的画面。
世事难料,那时仍年幼的白宓想不到,其他人也都想不到,白家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母妃是缘何进宫的?”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的问题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二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白游庚才冷笑一声,说:“帝王心意,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就死……哪有什么为什么。”
“老爷——”
白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天底下哪个女儿乐意听她父亲的坏话?更别提,这父亲还曾是九五之尊。
她重新看向沈珠曦,柔声道:“当年,先帝登基后第一次南巡,在江南众多人家中选了我们家接驾。机缘巧合下,宓儿和先帝有过数面之缘,应该就是从那时,先帝对宓儿上了心,之后几次南巡,都指定我们白家接驾。”
白老夫人声音低沉下来:“再之后……圣旨来了,宓儿就入宫了。先帝向我们保证过会善待宓儿,一开始,也确是如此。宓儿自入宫起便宠冠六宫,盛宠一直持续了十多年,这对一个皇帝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就在我们即将放下心来的时候,京里却传来了你娘失宠,冷宫禁足的消息……”她顿了顿,忍不住道,“殿下可知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
沈珠曦摇了摇头,遥远的记忆逐渐松动。
“好像是某一天起,父皇就突然开始宠爱其他嫔妃。母妃很是生气,她大吵大闹,但只是把父皇推得更开。不知什么时候起……父皇再也不来她的宫殿了。又过了很久,怀孕的淑妃在母妃面前耀武扬威,被母妃当众扇了一耳光……淑妃到父皇面前告状后,父皇就把她禁足了……再也没有赦免过。我去向父皇求情,也只是被勒令搬出母妃宫中,独自居住。”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白老夫人皱眉道。
“还能发生什么,不就是喜新厌旧!”白游庚没好气道。
他的话再次得到了白老夫人警告的一个瞪眼。
说话间,他们走入内室。沈珠曦的视线被一屋奇珍异宝吸引,这些都是白老爷子天南地北为爱女收集来的名贵珍宝,即便是比起盛宠时金银满目的望舒宫来,也不遑多让。
但最令沈珠曦爱不释手的,反而是她从空荡荡的抽屉里找到的一幅泛黄画卷。
她望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母妃少女时期的模样,惊喜道:
“这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她的随口一问,不知为何却引来二老的一次对视,和不约而同闪过面庞的一丝为难。
迎着她的不解眼神,白老夫人终于开口了:“……这并非大家所作。”
沈珠曦后知后觉地从没有留下任何印记的画卷上察觉到一丝异常:“那是何人所作?”
二老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她。过了一会,还是白游庚开口道:
“一个先帝每年南巡,都会伴其左右的人。”
沈珠曦一怔,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个名字。
有资格陪伴父皇南巡的人不多,能每次陪伴,并且还伴其左右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若要限制性别和年龄,只有一个人选。
白游庚叹了口气,说出了她正在想的那个名字。
“是傅汝秩——”他缓缓道,“当朝宰相,傅汝秩。”
第227章
月上梢头, 扬州的大街小巷依然人声鼎沸。
张灯结彩的春风楼门前车水马龙,明亮如昼。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被龟公扶着送上马车,和板着脸故作正经的新客擦肩而过。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百姓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生活,对另一部分人来说, 醉生梦死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一艘灯火闪烁, 红绸飘舞的华美楼船在春风楼四楼的窗户前缓缓驶过, 像一条璀璨的银河, 流淌在方方正正的什锦窗中。
李鹜背对窗户而坐,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不断上演的歌舞表演,面前的银箸夹过不少菜, 但一口都没进他的嘴里。
“李大人似乎对歌舞不感兴趣?”白安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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