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陈妈妈刚要走,方氏用一个刚生产过的人来说不可思议的力气,猛地拉住了她的手。
“拿给他……拿给他……”方氏哆哆嗦嗦着,从领口拉出一枚贴身佩戴的玉珏,取下一半后,塞进了陈妈妈手里。
陈妈妈了然,拿着玉珏匆匆走向里屋。
一块半圆玉为玦,表决绝之意。双玦合二为一,却是珏,可以授仙童的礼玉。
方氏知道,过不了片刻,就会传来双生子之一死去的消息。而她换走的那个孩子,会被秘密送往漳州,寻一户可靠的人家抚养。
另一个,只能留下做傅家嫡子。
她本以为,还有神不知鬼不觉送走剩下那个孩子的机会……可一直等到孩子日渐长大,她也没等来这个机会。
她本以为,送走的那个孩子,能在漳州富足平安地长大……可她也没等到。
她派去护送的可信之人在半路遇上马贼,整个车队都四处逃散,她的孩子不知所踪。孩子父亲几次走访失事地点,找遍了附近的每一户人家,却依然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她日日为这个不知流落到了何方的孩子祈福,幻想着或许他活了下来,被一户憨厚善良的农家收养,快乐,平凡地长大。
他或许会爬树掏鸟蛋,或许会上房揭瓦,或许他还大字不识……但是没有关系……她只要他平安快乐就好……
她只要他活着就好……
可为什么……
为什么……
……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方氏眼中滚出源源不断的泪水。
就连没有意识的时候,她的脸上也痛苦不堪。
她的痛苦如此深切,以至于她一话未说,就深深打动了沈珠曦,让她心中也充盈起同样的痛苦。
她还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因为她的呼声而惊动的宫人一窝蜂地冲进了帐篷,看见昏倒的方氏,她们面色大变。
不到一会,帐篷内就多出许多人来。
神色不安的宫女来回走动,更换清水和手巾,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帘门。
终于,有侍卫打起帘门,一身青色的傅玄邈带着曾为沈珠曦诊治过的太医走了进来。
太医放下药箱就急匆匆地往躺着方氏的床边走去,傅玄邈则停下脚步,向沈珠曦揖手行了个礼,他还未开口说话,方氏的贴身婢女凝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恕罪,奴婢没照看好夫人……”
傅玄邈摆手让她起身。沈珠曦以为他会立即问她方氏晕倒的原因,紧张地在内心排练说辞,可傅玄邈进门后始终不发一语,眉心微蹙地望着床上还未清醒的方氏。
半晌后,大夫收回把脉的手,神色一松,起身向傅玄邈和沈珠曦行了一礼,说:
“夫人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导致身体较之常人更为疲弱,经不起剧烈的情绪波动。只要莫让她像今日一样大悲大喜,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微臣为夫人开几副滋养气血的药,可以帮助她稍微回转,但要想根治这一毛病,还需夫人解开心结,放下郁意才是。”
太医写下药方交给负责煎药的婢女后,挎着药箱低头走了出去。
凝雨察言观色,用眼神招呼着,带出了帐篷里的所有宫人。
房间内只剩下沈珠曦和傅玄邈二人,人变少了,沈珠曦却反而觉得,帐篷内因低沉压抑的气氛而变得更加狭窄了。
“曦儿,之前发生了什么?”傅玄邈轻声道。
没有怒火,没有疑惑,有的只是蝮蛇一般冰冷的窥探目光,他不需要从沈珠曦口中得知真相,他只相信自己判断得出的真相。
没有任何理由,直觉让沈珠曦选择了替方氏隐瞒。
“我……”她在傅玄邈充满压力的目光下结巴了一下,急中生智道,“我只是说……我已经在民间成过亲了,你害了我的丈夫,我绝不会委身于你……”
傅玄邈看了她一会,似乎是在一寸一寸地端详她的神情,验明她话语的真假。
过了一会,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说辞,因为他的脸色因此冷了下来。
“公主在民间的往事,日后就不要再说了……”傅玄邈缓缓道,“无论是在谁面前。”
沈珠曦移开眼神,心乱如麻。
她终于知道,李鹜身上那股微妙的眼熟来自何处了。
第251章
黝黑的营地, 又一个破晓时刻来临了。
淤血一般的青黑色天际下,溢出了丝丝若隐若现的金光。青黑和鎏金彼此对立,互相撕咬,寸步不让。
一间亮着烛光的帐篷里, 蜡烛已经只剩三分之一, 白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成嶙峋的小山, 一阵微风从门帘缝隙中吹进, 瘦弱的火焰在烛台上忽地一闪,灭了。
以手撑头,闭着双眼坐在桌前, 似是悄然睡着的傅玄邈倏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沉静似海, 幽深似潭的双目冷静而警觉,没有丝毫混沌的目光在晃动的门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看了眼熄灭的蜡烛,缓缓从圆凳上起身。
他走向帐篷角落的纱橱,正要拿取火折子时,似乎是开橱的声音惊醒了整夜噩梦不断的方氏,她一声悲痛的惊呼, 一个猛子坐了起来, 满脸惊恐地喘着大气。
“母亲,你做噩梦了。”傅玄邈放下火折子,折身返回方氏床前, 在床尾坐了下来, 轻声道,“只是梦罢了。”
没有点灯的房间,光线昏暗不清。
于方氏而言,出现在她视野里的, 只是一团在深黑之中出现的灰黑。她在那一刻产生了荒唐的怀疑,这真的是她生下的儿子吗?还是,只是深黑中的一片灰黑?
不然,他怎么能做下如此恶行?怎么能偏偏,怎么能偏偏——怎么能阴差阳错,又一次杀害至亲之人?
在傅玄邈面前,方氏的恐惧首次击溃了怨恨,她在黑暗之中流着眼泪,哆哆嗦嗦地摸到了他冰冷的手,她无法再假装冷淡,无法再假装不在意,她绝望哀求:
“蝉雨……蝉雨……”
傅玄邈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
“母亲,儿子在。”
“收手吧……”方氏说,“算母亲求你,收手吧……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母亲……”
“算母亲求你……”方氏抓着他的手,起身跪坐在床上,泪如雨下,“辞官回家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傅玄邈变了脸色,想把方氏搀扶起来她却死死跪坐在床上,他只好退下床尾,跪在了床下的脚踏上。
“你辞官回家,散尽家财,从此隐居不出,为从前犯下的过错诚心忏悔,母亲陪你……母亲陪你并日而食,母亲陪你每日念佛……蝉雨啊……”方氏抓着他冰凉的手,泣不成声道,“求你看在母亲的份上,收手吧……”
“母亲……”傅玄邈说,“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方氏愕然抬头,满脸泪痕地看着神色平静的傅玄邈。
“儿子如今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儿子辞官回家,恐怕还没等到回家,儿子就已经莫名死在了路上。即便陛下万一念及父亲,放儿子一马,朝里朝外,也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等儿子放权之后落井下石。届时,儿子身死倒不算什么,但母亲孤身一人又要如何?方家素来胆小,担心招惹麻烦定然不会容留母亲,除了方氏,母亲又还能依靠何人?母亲非但不能依靠别人,甚至连自己……”他看着方氏因泪光而充盈光彩的双眼道,“也依靠不了。”
“你那么聪明,你从小就胜别人一头,你一定能想到万全之策对不对?”方氏哀求道。
“母亲,”傅玄邈平静道,“你太天真了。”
“你一定能想到的……你再想想……”方氏哭求。
“母亲,儿子不能退。”傅玄邈毫无退让余地地看着方氏,“儿子退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难道母亲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就要眼睁睁看着儿子粉身碎骨吗?”
方氏哭到失力,抓在傅玄邈手臂上的手渐渐松开了。
方氏的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中,头顶一缕花白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微弱的光。
傅玄邈看着那缕白发,神色微变。他伸出手,将她的黑发拨动,盖住那缕银发,然后柔声道:“母亲勿要忧愁,一切都在蝉雨的掌握之中。母亲只需安心养好身体,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蝉雨都会代劳。”
傅玄邈从床上起身,走向门帘,想要叫婢女进来为方氏净脸。一道微弱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方氏抬起泪痕斑驳,表情扭曲的脸,“越国公主流落民间,下嫁他人,也在你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
“……母亲。”他轻而低地说。
方氏没有理会他的警告,继续道:“越国公主如今对你恨之入骨,宁愿守寡也不愿再嫁你这响当当的天下第一公子——这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一抹怒色突破层层禁锢,浮在了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
“凝雨!”他用和平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道。
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片刻后跑了进来。
“奴婢在!”
“夫人刚刚从梦魇中惊醒,还有些神志不清,你……”
傅玄邈话没说完,方氏猛地拔下头上银钗,尖端指向自己的喉咙。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母亲,就死心放弃不属于你的一切,否则——你就先来为我收尸!”
“母亲!”傅玄邈青着脸道,“不要胡闹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胡闹——”方氏咬牙切齿地说,银钗的尖端忽然陷入苍白的脖颈,一颗殷红的血珠涌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艳得刺眼。
“母亲!”
傅玄邈面色大变,刚上前一步就被歇斯底里的方氏喝退了:
“别过来!”
“母亲……”傅玄邈说,“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何苦?”方氏露出一个惨笑,“如果要我继续看着你错下去,还不如现在就让我死在这里!”
“母亲!”傅玄邈身体硬直,目光沉怒地看着床上的方氏,“儿子已经说过了,儿子走到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若退一步,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母亲难道愿意看着儿子——”
“我陪你死!”方氏声嘶力竭地哭道,她颤抖的手攥着银钗,鲜红的血珠随着她的颤抖一滴一滴落在了干净的被褥上,她哭着,一字一句道,“你若是粉身碎骨,我便陪你粉身碎骨!”
方氏悲怮的哭喊像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傅玄邈的胸口。
她伏跪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嶙峋的背骨从里衣下突起,完全低下头颅后,更多的白发显露了出来。
傅玄邈一怔,眼中克制的冷怒像是打了个趔趄,陡然一弱。
帐篷里的凝雨因听见太多不该她听见的话语,而恐惧地跪在角落不敢大幅呼吸。
“母亲……”傅玄邈沉默片刻,“母亲如果执意如此,儿子答应便是。”
方氏的哭泣一顿,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傅玄邈,眼中忽然爆发的惊喜代替瞳孔的光芒,闪耀在她的双眸中。
“……真的?”
“真的。”傅玄邈说,“我辞官回家,散尽家财,我们母子归隐山林,日日吃斋念佛,从此不问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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