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恩那
一确定小姑娘安然无事了,封劲野立刻撤掌,任她坐在突石边大口喘息。
清泉谷的人来到西关北路义诊已过七日,这些天,西关军主力分防布局,北路此地亦增派不少兵力,前哨更有消息传来,硕纥大军见诱敌落空,突破失败,已退回牧马河西岸。
封劲野是见战事终於缓和,才在今日独自外出探路。
之前他曾览过一张画得甚精细的北路舆图,图上标明,离边陲不远的不知山上有条天然形成的秘径。
据百年前战事记载,曾有汉军护着边陲百姓退至不知山,蛮族进逼围困,众人以为将战死山上,最後却是发现了此条秘径,不仅百姓得以脱身,汉军更藉由秘径优势沿途布下机关,最终反败为胜。
他策马上山寻那条秘径,未料及小姑娘也在山上。
这些天一入夜就能听到琴音,七弦古琴的琴韵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悠长如语,竟是出自她指下,尽管他粗鄙不通音律,却还是觉得那琴声好听极了,在这边关荒凉之地、在此艰辛戍守之际,莫名感到一些慰藉。
然,昨晚并未闻她的琴声,从昨日就不见她的踪影……莫不是昨儿个就上山野宿?
明明拉开距离不与之接触,但仍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她的身影,甚至躲在暗处听她的琴音,偷觑她鼓琴姿态。
对这般莫名其妙的自己,封劲野着实感到懊恼,心中窝着一团无名火似,但此刻望着腿软跪坐在那儿的小姑娘家,他脑子里乱糟糟,不确定该说些什麽。
「李姑娘你……」
「呜呜……呜哇啊啊——」姑娘看着娇小,骤然爆出的哭声却响彻云霄。
封劲野虎躯一震,双目圆瞪如铜铃。「呃,你、你别哭……别哭啊……」
小姑娘恍若未闻,继续使劲儿哭,越哭越厉害,小脸涨得通红。
封劲野再次被吓到,两掌搁在胸前毫无意义地轻挥,最後舔舔唇妥协道:「好、好,想哭就哭,那、那你尽量哭,哭一哭可能会好些,你哭,没事的,你好好哭。」
若他没及时拽住那根快断了的麻绳,在山崖下没踩稳的她再多蹭几脚,绳子必断,人真会往底下掉,到底是小女儿家,刚经历生死交关,一开始吓懵了,等回过神会这般嚎啕大哭也属正常。
她「很正常」地放声大哭,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却浑身上下「不正常」,搔头抓耳、喉头涩然兼之脑顶发麻,实在想不出应对之法。
值得庆幸的是,小姑娘狂掉金豆子的时间仅半刻钟。
大概是哭着哭着,哭到记起自个儿是被人救上崖顶的,意识到有谁正看着她这般哭相,哭声终於止住,她双手分别抓着袖子揉眼睛、擦脸,好一会儿才撤了双袖,微肿的双眸扬起。
「阿沁……阿沁好好哭完了……多谢军爷出手搭救。」哽咽着,她维持跪坐之姿朝他一拜。
还好她还认得出自己。封劲野暗想。
今日的他卸去沉重盔甲,穿着一身粗布便服,头上仍缠着裹伤布条,头发依旧乱糟糟,胡髭较他们初见的那日还要再多些、长些,但面庞上的血污已都洗去……他还担心她一时间认不出人再受惊吓,需得再费唇舌安抚,万幸担心之事并未发生。
「昨日在营堡内就未见到你……」他蓦地咬住某些踰矩的字句,改问:「李姑娘怎会出现在此处?随你同行的那几位知道吗?」
她点点头,仍克制不住地抽噎,少顷才出声——
「每回出清泉谷义诊,总会沿途采掩当地草药,不知山这儿长着不少觅幽草,谷主前辈说过,觅幽草是治眼疾的一味好药,所以昨儿个见伤兵营的大夥儿都稳定下来,能腾出照料的人手,我跟谷主前辈报备了声,带点乾粮和清水就自个儿上山寻药草……」
封劲野有些无言地瞥了眼她缠在腰间的断绳。
像猜出他在想些什麽,她红着眼、红着脸,吸吸鼻子又道:「觅幽草虽不难寻到,但多生长在悬崖山壁上,这般悬着身子攀在岩壁上采药也、也非头一遭,只有这一次.....仅是这次……事前忘了检查麻绳状况,东西用久了,到底也老旧了……」越说越小声,很不好意思似。
「仅仅一次,便可要了你的小命。」他严肃道。
「嗯。」她再次点点头,心绪明显平静许多,还能冲着他浅浅扬唇。「军爷把我的小命拽住了,没给阎王爷收了去。往後阿沁会小心再小心,看到麻绳就会想起军爷的训诫。」
他是在训诫她吗?没有……吧?
还是带兵带惯了,与小姑娘说几句都像在训人?
封劲野微愣,胸中却突突跳,因眼前这张犹留哭痕的小脸蛋……那表情真是腼腆得可爱。
想什麽龌龊肮脏事!
脑海中,他揄起钵大的硬拳头,往自个儿脑门狠狠捶了 一记,当然仅是想像,没在她面前落实想法。
他忽地起身,那站立姿态如托塔天王一般,尽管清了清喉头,嗓声仍粗嘎——
「看到麻绳想起训诫,如此……甚好。我……我带姑娘回营。」当真无话可说,他暗中深吸一 口气,转身去将坐骑拉过来。
见他倾身靠近,她没有丝毫排拒,而是攀住他探来的一双健臂,等着他将她扶起、抱上马背。
她两腿彷佛还有些发软,扶着他的前臂试了会儿才站好。
她又朝他露出腼腆表情,眸光瞥向几步外的一处,温声拜托。「可否请军爷把那一篮子草药一并带回营?那是此趟上山的收获,总得带回去炮制。」
封劲野循着她的视线侧首看去,看到一只竹制措篮随意搁在地上,篮子里少说也有十余株新鲜药草,应是她系绳攀崖采药之前放下来搁那儿的。
他低应一声,确定她自个儿能站妥,才举步去取那只措篮。
把那个对他而言着实小到不行的捎篮勉强捎上虎背,身後的人儿突然呼痛般呻吟了声,他转回身,就见她双手抱住腹部弯下腰,整个人摇摇欲坠。
封劲野一个跨步冲回,拦腰将她抱起。
「你哪里受伤?怎不说?」竟一直同他说话,还笑给他看!
她脸色变得较方才还惨白,雪额渗出薄汗,微弱摇头。「没有……没受伤……谷主前辈说过这状况,她老人家同我说过的,要、要回去……回去找她……」
封劲野二话不说,抱她上马背,自己亦翻身上马,长腿一踢,连鞭疾驰,飞也似冲下山往北路营堡赶回。
万幸路途当真不远,又是下山的路程,快马加鞭约两刻钟便奔回营堡。
封劲野把「受伤」的阿沁小姑娘带回来时,引起不小骚动。
他把跑得直喷粗息的骏马丢给小兵照料,横抱着小姑娘家直直冲进拨给清泉谷一行人落脚的窑洞土屋院落内。
他急得很,急出满头大汗,那位正在院子角落理药的清泉谷谷主在瞥过几眼後却依旧从容得很,而其他人见她老人家一脸从容,遂也继续忙着手边事物,跟着一起从从容容。
「她那个……采药时险些落崖,我拉她起来,她好像没事,突然又有事,我问她,她说没事,但显然有事,後来上马不久她就痛昏过去,我不知该如何帮她,不知她伤在何处。」
他说得又快又响。
老人家颔首微笑,淡淡道:「把她抱进屋里,搁炕上。」
封劲野听话照办,进屋,入里间,将怀里的人儿小心翼翼放在犹留余温的暖炕上,抓来枕子塞在她脑後。
「你可以出去了。」老人家跟着进来,仍微笑轻语。
真要说,眼下整座北路营堡的老大正是他封劲野这个百尉长,怎麽也轮不到一个普通百姓来支使他、对他下令,但清泉谷谷主说话的语调和神情好似有魔力,他竟半句也不晓得要询问,人就走到屋外来。
通往里间的厚帘子放落,连屋门亦关起,封劲野心想,老人家应该是在为她治伤,见对方淡定模样应该有法子对付,真没他什麽事了。
沉沉吐息,才想用大掌抹一把脸,却见右掌上沾着半掌的鲜血!
哪来的?
她身上的?
所以她真受伤了?
为何当场不欲他知?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脑海,让他直接定在原处。
屋门在一炷香後重新被打开,谷主老人家跨步出来,见他傻大个儿般杵在门边,一瞬间像被逗笑,那双细细弯弯的眼睛闪着光却难见瞳底。
老人家也瞧见他朝上摊开的那半掌鲜血,灰白柳眉挑得微乎其微,不待他提问,已道:「阿沁她没受伤,全须全尾好得很。」
闻言,封劲野自言自语般讷声道:「所以她没流血,这不是她的血……」
「她正流着血,这是她的血。」谷主慢悠悠作答。
大概是不忍见他一脸莫名、徒长个子没长脑袋,老人家徐徐笑叹了口气,好心为他解释。
「落在你掌上的红,那是女儿家的初潮,表示小姑娘的身子骨就要长成大姑娘家。」略顿了顿。「老身所说的,军爷可听懂?」
他不清楚自身怔愣多久,好像脑子里有什麽「啪!」的一响,烁光交错,终把听进耳里的话有效地连接起来。
半掌的红……女儿家的初潮……长成大姑娘家……
盯着手掌的双目陡瞠,他随即抬头瞪着面前的老人,後者在淡然从容中能嗅出几分愉悦,眉弯眼弯,竟还有某种近乎「大功告成」的闲适感。
看明白了他的表情变化,老人家慈祥地拍拍他的肩头,道:「为了这一抹红,老身几乎用尽毕生所学,如今阿沁满十三岁了,终是迎来头一回的小日子,还教你给遇上,要老身说,这位小军爷你要走大运了,往後绝对是拜相封侯……咦?等等……」
她忽地沉吟,敛眉推敲的姿态,似洞悉了什麽,细纹明显的眉间浅浅一动又道——
「呵呵,原来不仅拜相封侯,还当上大王。」点点头。「当大王好啊,当上大王才能成就这一段缘,甚好……甚好……」
甚好什麽?对方都说了什麽?封劲野没能耐去想,只觉染红的掌心快要燃出一团火焰。
老人家像是再次转回屋里又像已举步离去,他没留意了,就是死死瞪着那半掌的鲜红。
缓缓凑近鼻下,那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心之所向,故而为之,因极度好奇而去嗅闻那落红气味...
鲜血这样的玩意儿,在边关军营中长大的他老早习惯那股子腥味,但掌上的红同样是鲜血,却是很不一样的气味。
甜腻腻的,彷佛花开到极盛,流淌的浓蜜引来一场无与伦比的蝶舞蜂喧……
封劲野,你干什麽?
待回过神,他竟把沾血的掌心抵到唇下,舌尖已探出。
本能驱使行径,让他满脑子空白,如今醒觉过来又满脸涨红,一颗心促跳到胸膛发痛,
这当真有病,太太太有病!
他恼羞成怒地往怀中一顿乱摸,抓出一块布,用力擦掉半掌鲜红,把那份黏腻全数擦去,擦得乾乾净净。
到得要丢弃那块布,目光一垂,才发现那是之前小姑娘家帮他包紮手伤时用的白色帕子,帕子被他随身带着几日,已被他洗净了、晾乾了,也仔细端详过。
原来帕子的四个角各绣着「日、月、水、心」四小图样……也许是某朝或远古的字体,只是他除了兵书以外,所谓的圣贤书以及诗词歌赋等等读得当真很少,懂得也不多,那「日、月、水、心」在他看来就像拟物意象的小图,不难懂,且很别致。
如今无意间弄脏白帕,他先是懊恼、舍不得,随即记起落在白帕上头的恰是她的初潮,一时间当真思潮纷纷,十六岁少年的内心滚滚如洪流。
帕子不能丢,舍不得丢了。
於是心田里落下一颗意欲不明的情种,种子自顾自地发芽茁壮,根深入土,枝叶茂盛,他当下……确然不知。
第四章 ~梦渡今生念
他直到几年後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绣的「日、月、水、心」图纹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关北路一别,以为後会再无期,她是他十六岁西关荒烟、莽莽硝尘中的一抹柔软,以为终将沉於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块丰饶,每每触及,总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刚及弱冠,几回军功加身,已是大盛西关名气响亮的飞将军,更是行军都统人将军麾下十猛将之首。
年关之前,行军都统大将军奉召回帝都述职时把他也带上,他便是在那座繁华喧嚣的都城中与她重逢。「重逢」是他说的,其实她并未认出他来。
那一日他随着都统大将军作客右相府,不意间见到刚从清泉谷被接回相府过年的二小姐,她那时正撩裙下马车,仅凭一个侧颜匆匆瞥见,他便知晓是她。
小姑娘当真长成大姑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