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 第7章

作者:雷恩那 标签: 台湾小言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着,这独属於他的念想近乎意淫。

然戍边守城、几番战火狼烟,他亦记得她在夜中横琴而鼓的曲音,沉远绵邈,悠然深蕴,陪他度过无数个荒夜、无数次梦醒。

於是胸中滂沛、意欲淋漓,有什麽在骨血里叫嚣,执意挣破那无形囚笼。

回首细思,便是再见的那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为今生执念,他尽一切法子关注她的种种,知她长年居住在清泉谷,仅年节时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动用人脉将他的人送进清泉谷,亦嘱咐帝都城中的暗桩多留意右相府内诸事务。

见她的亲事一年年被她自个儿耽搁下来,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欢喜,但他还得往上爬,爬到一个足能匹配她、获得她的地位。

终於啊终於,他有实权有头衔,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气冲天、志得意满,以为运筹帷幄、万事皆在他胸壑中,却忽略「情」之一字最难驱使撼动,他可以强取豪夺亦可诡计连连,能藉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讨要不到的是纯然情真。

他死於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敌人阵营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难取他性命,毕竟动了他一根寒毛就别想全身而退,若没把握令他一招毙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馈」。

能轻易杀死他的,这世间想来也就她一个。

虽非她亲自下杀手,他确实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机,断送性命。

他封劲野这一生轰轰烈烈,却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坏的,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献给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开,让她看见那颗鲜红热烫的心是如何为她热烈跳动。

而今全成笑话一场,都是执念,今生的执念……

然,今生已灭,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烬,魂魄该是虚无飘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听到那笑声悲凉无端,能察觉大笑时目中流出两行泪来……惊怒、心寒、愤恨、失意、可笑,种种情绪纷杂迭起,清晰无比,他的神识竟然……未灭吗?

缘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幽魂一缕,前路茫茫,终局向何方?

盛朝建荣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岁的帝王驾崩於承元殿。

东宫太子尚不及登大宝便被盛琮熙带兵圈禁宫中,连同建荣帝之后王皇后、三宫六院的妃嫔以及养在宫中的皇子皇女们,全数遭软禁。

宫中局势诡变之际,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门大司统掌控在手,城郊二十里外的虎骁大营共三万人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无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们心宽得很,宫变与他们无关,满城戒严就多少忍着些,将来谁当上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们一 口饱饭吃就成,而唯一让人唏嘘叹息的,左不过是昭阳王府那一场巨变。

帝王薨於承元殿当夜,昭阳王府遭围,京畿九门大司统带兵攻入府中,斩杀昭阳王封劲野与其一众亲兵近两百名。

当初随封劲野入帝都的一万西关军就驻紮在城外演武校场,久候昭阳王之令不到,等来的竟是李惠彦以及虎骁营兵马的突袭,一万西关军余众不到两千,最终退往西关边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内,完全落入以临安王盛琮熙为首的势力中,而这当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後盛琮熙废掉自己的太子兄长、戮杀敢提出异议的一干重臣,并挟太后王氏登基为新帝,建年号为「康祯」。

康祯元年始於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辆结实朴拙的马车从败落的昭阳王府驶出。

马车内,曾经的昭阳王妃此际一身孝白,除尽钗环的乌发以白巾简单束起,在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

她身边挨着两名哭红眼的婢子。

王纪怀中抱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骨灰继子,两婢子几次想接手帮忙抱着,王妃却不松手,仅垂眸瞅着骨灰种子轻哑呢喃——

「阿沁带王爷回西关,我们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无分离.............水远都不分离..」

两名婢子闻言面面相觑,眼泪禁不住又一波狂泻。

昭阳王府中的一双男女主子很明显已都死别,如今阴阳两隔,她们家的女主子虽留世间,却痴痴癫癫不肯认清事实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脸上没什麽血色的李明沁听到两丫鬟夹带浓浓鼻音的唤声,她抬头一笑,面容平静。

「好瑞春,好碧穗,别哭,没事了……我不会再做傻事,不会再轻易寻死,要活着,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弥补我犯的错,你俩莫哭了呀。」

她不提还好,此时一提,两丫鬟「哇啊啊——」地一响,哭得更厉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後缓缓露笑,逸出唇的长叹无奈亦无声。

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吓着她们俩。

她投湖自尽了。

身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荫享荣华富贵,她尽此一生是该为家族荣显而活,但在经历过昭阳王府覆灭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彦挥刀砍向半昏迷状态的自家王爷之时,她被人拦着、架着,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劲野还是死在她面前。

什麽是「心如刀割」、「血肉尽焚」?什麽叫「欲哭无泪」、「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嚐了个遍。

太过痛苦,悔也悔不尽,於是将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饴,却是让赶来的一双婢子给打捞起,醒来时,清泉谷谷主就在身边。

谷主前辈教训得对,她李明沁是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岂有如她这样,犯下大错间接害了那麽多条性命,却想一死了之,以为自身一条小命就能抵销错失,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话语调一惯淡然,用词直白却不尖锐,如醍醐灌顶浇淋得她心魂直颤。

得活下去。

活着去看清楚这世道变化。

活着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谓的亲人们,在欺她、骗她後,他们的结局将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这个罪人的结局。

她得好好活着,活着去承担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凌迟她神魂、绞碎她内心的痛,渗进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嚐过。

今生已孑然一身,於是她散去昭阳王府中劫後余生的奴仆们,离开帝都这伤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条——

她要把封劲野带回西关。

她允诺过的,此後与他落脚西关长相伴,他的人没了,还有一捧骨灰陪着,陪她度余生。

隆冬时节。

从昨儿夜里到今日午前,雪势渐渐收敛,午时冬阳不忘露脸,这一场雪终於见停,灰扑扑的石板屋群变成白皑瞪一片,瑞雪兆丰年。

此地是西关的大丰屯。

屯堡中随处可见黄澄澄的粟米串、红通通的辣椒串,还有细成一把又一把的乾草梗子,每家每户的廊下通常摆着三、五张圆筛,筛子里摊着的是一片片压扁的乾牛粪,瞧来逛去的,风景合该如此,偏偏这屯堡中常见的风景却有一家不太合群。

这户人家听说是打帝都来的,就一个年轻小妇人带着一名负责赶马的老仆以及两个妙龄丫鬟,在秋收时节来到大丰屯,且大剌剌地住进老滕家那座破旧的三合小院里。

大丰屯的保正兼屯长一听这事儿立刻就不依了。

须知此地距离西关前线边界不过十里路,脚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个时辰都能轻易抵达,绝不容许什麽来路不明的阿猫阿狗混进来。

以前真有过案例,一名硕纥国的奸细先是混进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时候,跟着假装是盛朝百姓搬迁到边城这儿来,暗中设点以便传递消息。

大丰屯的屯长二话不说上老滕家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人家是回自个儿老家,那位负责赶马的精瘦老汉正是几年前离家进京的老滕。

至於年轻小妇人的真实身分,整个大丰屯除了屯长以外再无谁知。

屯民们本以为小妇人是老滕家的哪门子亲戚,但总听老滕恭敬地称呼对方「夫人」,才知是人家东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问,屯长为了让屯民们安心,只得解释那位东家夫人刚成了寡妇,想离开原来的伤心地,这才随老仆来到西关边城看看不一样的风光。

一听是寡妇,模样还如此年轻,屯民们尤其是婆婆、婶子和大娘们,真真为那小娘子唏嘘感慨得很,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但话说回来,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们强大妇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们很需要她来诊治疗癒。

「哎哟哟疼、疼啊!小娘子轻点、轻点儿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刚翻修过的三厶口小院内,一名微胖黝肤的中年妇人紧抱床柱而坐。

这张床杨就摆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着有些不寻常,前头部位挖了个脸洞,让人能趴得直挺挺还能顺利呼吸,四边各立着一根粗柱,让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这位抱柱直抽气的大娘这般。

施手医治之人还没答话,在门边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们已笑了起来,下一个便轮到自个儿的瘦小老丈不禁开口——

「咱说老周家媳妇,小娘子这一手正骨术已然够轻手,又轻又管用,你这脚踝都肿成大馒头样儿了,怕是不碰都疼。你两天前受了伤若是赶紧来整整,别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会弄成眼下这般。」

「张老丈说得对。」一名中年黑汉动了动肩颈,继而道:「我这颈子前天落枕落得厉害,连背都发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儿让小娘子大夫抓着头转来转去,最後还施了针,立时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尽快医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个病得赶车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几个屯堡也就他们那儿有正经医馆,如今倒好,咱们大丰屯也来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还不止诊脉开药,连针灸、正骨、外伤缝合都难不倒,这可要轮到咱们被人羡慕了,老周家媳妇啊,疼归疼,你也得庆幸呢。」

老周家媳妇吸吸鼻子,小声嗫嚅。「我这、这不是来了吗?」

确实是个怕疼的。李明沁自觉手仅搁在对方患处,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着将对方那条伤腿抬到自个儿铺着蓝巾的膝腿上,来个快刀斩乱麻,「啪啪啪——」连续三下正骨兼顺筋,待老周家媳妇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呼痛,诊疗已结束。

「好了,不痛了。」她对着那眼角挂泪、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妇人温婉笑。「等会儿在患处裹上去淤活血的药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儿个应该就能顺利行走,三日後当能完全复原。」

老周家媳妇下意识转动那扭伤的脚脖子,发现当真不痛了,双臂终於松开那根床柱。

她冲着李明沁连连点头,笑到泪水全挤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着杨子回去就坐着、卧着,要忙活也只靠双手忙活。」

李明沁颔首微笑。

她曾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来到西关边陲,落脚在一处纯朴无华的屯堡里,日子过得简单清苦,她却从这一份苦中嚐出淡淡的甜,那样的甜味来自於内心沉静。

她活着,不仅是单单活着,当初在清泉谷学得的技艺有了发挥机会。

西关边陲缺诊脉看病的大夫,缺专治跌打损伤、正骨理筋的师父,也缺能种植药材、炮制药材的药师,她在清泉谷学得那样杂,没想到一人能抵三人,这时候全派上用场。

每每帮助到在地屯民们,见他们欣喜模样,压得她脊梁骨几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减轻的可能,至少,不再时不时感到窒息。

因她一个错误决定害死那麽多人,如今寻到一点弥补之法,她尽一切可能去做,两个被她训练成小助手的婢子总叨念着要她歇会儿、再歇会儿,她却是难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赎罪。

此际夜深人静寂,老仆睡了,两婢子也睡了,马睡了,捡回来养的两条大狗也睡了,身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独独未眠。

她的小厢房紧连着用来帮人看病诊治的厅堂,房中犹留一抹微弱烛火,已然洗漱过的她藉着那弱弱的光,将矮几上那几盘新制成并晾乾了的药丸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吹熄了烛火,脱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与厚实的窗帘子全放落,月光渗不进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东西摆在哪儿,手往炕头一探便抚到那个骨灰绰子,白玉温润,她在一室黑暗中温柔抚着。

「嗯……今儿个大丰屯也有趣事发生呢,王爷想听妾身说吗?」虽是玩笑般询问,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顿了顿便自顾着往底下说,把白日上门求诊的屯民们发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从早到晚共来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还是从别的屯堡赶来的,另有几位是前来复诊拿药,我都仔细诊治了。」忽地耸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说老实话,我这诊脉正骨的手艺学得其实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给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但来到西关这儿,才发现原来自个儿还算有些用处,没对不起清泉谷……」

她合着双眸,嘴角轻翘。

「在这儿很好,大夥儿待我都好,来治病拿药的有银钱给银钱,没银钱的给个青菜萝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爱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又道:「还有一名患者是好厉害的猎户,我把他突发的眼疾治癒後,他隔三差五就往咱们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让滕伯一手包揽处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对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说了好些你当年在西关的事呢……原来滕伯的独子和孙子都曾是西关军,然父子先後战死,滕伯的孙子跟王爷当年还是同袍,这位滕家大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是王爷硬把人从屍山血海中拖出来、带回来,才让亲人得以见最後一面。」

低幽幽的叹息荡在幽暗里,唇嚅着,声音那样轻——

「你宁可要那样的死法吧?御敌护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死在夺嫡的阴谋诡计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应,半张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湿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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