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漾
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说话的小孩被爸爸一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这一声哭震得一直木着脸站着的女人浑身都抖了一下,推开男人的手,拿着那几张缴费单就出去了。
男人冷着脸又拽住了她,语气凶狠:“你又要干什么去?这点破伤家里包扎一下就行了,你是不是嫌家里还不够穷?”
沉默的女人捏紧了手里的单子,突然就爆发了。
衣衫破烂,浑身泥巴,一只手因为骨折被固定住了,披头散发的,额头因为刚才撞墙青紫红肿了一片。
她浑身发抖,看着那个男人,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你给我滚。”
男人表情一冷,又想伸手打人。
只是这一次,早有防备的程凉早早地拽住了他的手。
程凉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里是公共场合,门口就有民警岗亭,大厅里都是保安,你动手之前想想清楚。”
男人还想挣扎,却发现这个看起来高高瘦瘦一脸漠然的医生,力气出奇地大,抓住他的手跟钳子似的他半天抽不出来。
“需要他滚么?”程凉这句话是问那个女人的。
女人怔住了,手里的缴费单被她捏的哗啦啦地响,再次被护士抱在怀里的孩子还在嚎啕大哭,额头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要。”她听到她自己回答。
声音是抖的,回答的时候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丈夫。
这个男人打了她一辈子,她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抖。
但是她得保护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因为台风天家里漏水停电没办法只能把他一起带去她打工的工厂的孩子。
多乖的孩子,会抱着她说妈妈妈妈我来保护你,才四岁,就会看着男人的照片说爸爸是坏东西,爸爸只喜欢打牌。
她下半辈子全部的希望。
她畏缩着从护士那里抱走了孩子,看着那个高大冷漠的医生叫来了保安。
她一直惧怕的那个男人,被保安像拎落水狗一样推了出去,外面暴风暴雨,那男人在门口叫嚣了一会居然真的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也不过就是个只敢打老婆的孬货。
“谢谢医生。”她用自己藏好的一分分省下来的私房钱交了医药费,回到诊室,她儿子已经缝完针,爸爸走了,他就不哭了,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
医生只是冷漠地唔了一声,转身就开始医治下一个病人。
只有在一个诊室的小护士,在等待病人的间隙悄悄地问程凉:“刚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程凉:“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让他们去门口小诊所缝针的?”小护士眼底都是崇拜。
其实这种事很不好管,病人坚决不缴费他们也不能拦着,最多男人打的狠了帮忙叫保安或者报警,他们只是医生,他们管不了家暴。
如果不是程凉恰到好处地激一下,孩子的妈妈不会奋起,这孩子可能就真的得去小诊所缝针了。
这种天气被铁片砸到头,不好好检查万一出什么事那真的都是大事。
可程凉却摇摇头。
小护士怔住。
“病人要做什么都是他们的权利。”他回答小护士。
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仿佛刚才他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小孩子让他别哭的棒棒糖只是一个幻觉。
***
程凉最后在急诊室里待到晚上十点,忙完最后一个病人,他往窗外看了一眼,14级台风漂洋过海来的,中途居然一点都没有减弱,现在外面跟末日现场一样。
急诊室里第一波来的病人基本都分诊结束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后来的,稀稀拉拉的,连轴转的医生护士也终于有了喝口茶的工夫。
程凉换了衣服拿了手机,突然就想起了盛夏她们。
手机微信很安静,这种天灾下,医生群里的人都在忙,几乎没有任何消息。
盛夏她们也没给他发消息。
程凉又看了窗外一眼,低头给盛夏打了个电话。
如果她们还在住院部,那他顺便也去探个班。
反正接下来也没他什么事了,骨科住院部他住了一个月,还有点熟。
“在哪呢?”电话接通,程凉开口。
嗓子哑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看了眼窗外。
他觉得路口那棵树要倒了。
“门诊二楼。”盛夏说。
程凉皱眉,晚上十点,她在门诊大厅干什么。
“献血呢。”盛夏像是猜到了程凉要问什么,“我跟西西都在。”
“之前新闻说血库告急,我们问了才知道二楼开了个临时献血点,我们就在医院里,还不用排队。”
丫头还挺开心,乐呵呵。
路口那棵树真的倒了,强风下,就这么拦腰折断了。
咔嚓一声,像是把刚才急诊室里看到的惨烈画面换了个台。
程凉眯着眼,脑子里都是盛夏的声音和她笑眯眯的样子。
“献个血不排队能把你乐成这样。”他听到自己调侃她。
“嘿嘿嘿。”盛夏在电话那头,跟捡到便宜一样笑出声。
“在那等着。”程凉关上更衣室的柜子,“我过来。”
路过食堂,还顺便给这傻丫头带了两个肉包子。
这下能多吃点肉,还能骗着她吃夜宵。
程凉想,扬起了嘴角。
第三十章 程凉盛夏
临时献血点所在的门诊大厅和刚才的急诊室只隔了一个走廊, 看起来却像两个世界,从拐角处拐进来,像是从炼狱一脚跨到人间。
这里的人其实不多, 零零散散的或坐或站, 脸上都是笑着的。
人性很奇怪,在做好事的时候都会笑, 好像能够帮助人就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程凉敛眉。
人性真的很奇怪,在做坏事的时候, 也会笑, 仿佛欺负弱小也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他其实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盛夏,却没有马上走近。
他在那个瞬间,突然有些贪恋盛夏脸上的笑容。
她就坐在人群里,脊背挺直,手里拿着棉签棒压着胳膊,侧着头在和旁边的唐采西说话,眉眼都是笑。
她向来喜欢笑,笑起来会不自觉地皱鼻子,她的笑总是能传到眼底, 望着人的时候,会传染的对方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于是他那点从急诊室带出来的愤怒就消失了。
一干二净。
程凉低垂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有一些情绪, 他其实是懂的。
最最开始周弦那个神经病试探他的时候,他心底其实就已经知道了。盛夏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吸引他,因为他就像盛夏说的那样, 充满了愤怒。
无能为力地愤怒。
愤怒到他有时候会产生非常危险的想法,比如门诊时手术时,脑子一闪而过的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救的荒唐念头。
老林这辈子都泡在手术台上值不值得。
他把自己大好年华花在这样的地方值不值得。
一整日一整日的手术,救不了这个百孔千疮的世界, 就像他们这一医院的医生护士工作人员在这种台风天下坚守岗位不回家,也改变不了一个普通家庭的家暴。
那个被打的女人,如果不是靠她自己强硬起来,他根本帮不了她。
就算他想尽办法帮了,也只是帮了一时。
这种事情经历太多太多,麻木不了,无力感就累积成了愤怒。
他真的很努力了,想要得到的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大厅里献血的人脸上的笑容罢了。
但是没有。
他不是一只面前没有胡萝卜的驴。
只是他的胡萝卜太虚幻,明明看到,却永远够不到罢了。
***
盛夏不知道跟唐采西聊了什么,笑得整个人往后仰,一抬眼,就看到了程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散漫地揣着兜,眼皮耷拉,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他笔直地站在门诊大厅入口处,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盛夏看不懂程凉的表情,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口渴。
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她生平第一次不明缘由地红了脸,心跳突然就快了。
在一旁的唐采西不明所以,顺着盛夏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杵在人群中央的程凉。
而程凉,也一直到现在才发现,盛夏和唐采西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他最近真的很烦的周弦,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和他一样的袋子,盛夏和唐采西人手一个肉包子。
盛夏的那个肉包子看起来都已经吃了半个了。
……
他哄了半天都不肯吃夜宵的家伙,居然吃了别人给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