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家属院 第19章

作者:坠珠葡萄 标签: 年代文 爽文 情有独钟 现代言情

  人类的悲欢怎么会相同呢,仿佛刚刚在这食堂,失去的不是孩子,不是一条尚未形成雏形的鲜活生命,不过眨眼功夫,众人已经习如往常,恢复先前的耳语与交谈,谁也不会为这胎儿少吃一顿饭,以示吊唁。

  家属院的妇女们,见风波已经平定了大半,就又提着饭盒,重新排好队伍打菜去了。

  有人说:“这华老师也是,她一个女流,非得这时候和那男的犟,这不,把孩子也犟没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怎么这个时候犯了浑,唉!曲老师该多心疼啊?四十好几才得这么头一胎,肯定稀罕得跟宝贝似的……”

  有人鸣不平道:“怎么华老师出了事,还有人拿她说嘴呢?!总归是一条命,又不是华老师自己把孩子弄没了的,最该死的是那男的,也不知道有些人,心肝是不是黢黑的,都这时候了,还把错误归到女同志身上!女同志是原罪吗?怀孩子、掉孩子这事,最遭罪的难道不是咱们女同志吗?!”

  还有人说:“小华平时作风就不低调,年纪大了,也不早成个家。和这个勾三,和那个搭四的,早晚有一天要出问题,这不,都订完婚了,还和那男的不清不楚,这下被祸害到了……”

  饶是平时很看不惯华秋吟的行事作风,吾翠芝也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议论了,愤懑出言道:“毛病没害在自己身上,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做个人吧!这时候急赤白脸的跳出来,做什么小丑?!没看见刚刚曲老师小两口抱头痛哭的样子吗?华老师眼瞅着,也是实心实意的要过日子。再看看曲老师,那哪是在意孩子,他是心疼媳妇儿,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么大年纪才得头子,就遭了这种大难,眼里心里却满只有华老师一个,人家压根也不多过问孩子的事,只揪心大人伤的怎么样了。有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装腔作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狗拿耗子……!”

  男人能做到曲一郎这份上,上对得起亡妻,下对得起现任,刚刚没要了冯晓才的命,他就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樽现世菩萨。

  哪个男人,见自己女人被欺负得去了半条命,还能克制到这种程度?

  家属院的南食堂,因为众人意见不一,再次炸开了锅。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到,食堂门口,一个颤颤巍巍的衰老背影,踉跄失魂的走开了……

  ******

  段汁桃从食堂打了饭菜,把食盒一层层摘下,依次在饭桌上摆开,喊单星回:“你姥姥呢?去喊你姥姥吃饭。”

  单星回刚从单琮容的书房里钻出来,暑气蒸腾,在里头闷了一身的汗,说:“姥姥出门去了。”

  段汁桃摆筷子的手顿了下,瞪眼责怪:“大正午的她上哪去啊?天这么热,再说她可从没出过兴州,北京这么大,别被绕迷糊了,你怎么不陪着她去呢?”

  段汁桃越想越不放心,老太太大字不识几个,连个路牌都不会看,也不说上哪去,真走丢了,自己可真成罪人了。

  单星回说:“她说就在院子里头转,出门的时候见我在看书,说给我去买冰汽水。”

  段汁桃嗔他:“也就你姥惯着你,叫你爸知道你又喝汽水,小心掀了你的皮。”

  之前段汁桃也给儿子买汽水,只不过被单琮容教育了一通,说汽水喝不好,还容易害牙病,她就再也不给儿子买汽水喝了。

  单星回逞威风,反问道:“我姥给我买的汽水,他敢掀?”

  丈母娘买的东西,他还敢对着干?大热天的喝瓶冰镇汽水,谁还有功夫讲究那么多。

  段汁桃白了他一眼,在饭桌边上坐了下来,准备等着老太太回来,再一块开饭。

  见单星回在书房窝了一身的臭汗,喊他去院子的水龙头下抹一把脸,汗涔涔的瞅着就闹眼儿。

  单星回转身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下,鞠了一把水,往脸上扑,龇牙咧嘴大叫道:“真烫!妈,这水被太阳晒的也太烫了,搁这火山煨温泉呢!”

  段汁桃给他递了院子晾绳上晾着的毛巾,好家伙,热水配热毛巾,烫得单星回的面皮,跟蒸笼里迅速发酵膨胀的面团一样,就差熟透了。

  单星回抗议道:“回头让我爸在书房也买个电风扇吧?”

  段汁桃就知道他肚子里撺着这句。

  自己前两天刚报名了成人学校一学期的会计班,掏出去八百,加上这个月之前回老家,来回的路费、给亲戚们置办的回乡礼、给老太太瞧病的一笔,这个月已经严重超支了,再买一台电风扇的话,牌子差点的,怎么也得四五十块。

  段汁桃在心里算好账,咬着牙说:“再等等吧,等你爸下个月发薪水,咱再买。”

  暑假里,学校发的还是基本工资,收入比平常上课的时候短了一大截,不过单琮容说下个月应该会有一笔专利费进账,也算缓一缓家里的拮据局面。

  会计班的老师说了,在中国,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

  班上很多同学都是家庭妇女,走进学校进行再教育。

  段汁桃原以为,自己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算老大不小了,没想到,四十来岁还报班的也不少。

  会计班的徐老师,原来是国营电子厂的员工,去年电子厂改制,大批工人下了岗,徐老师就是他们厂第二批下岗的工人其中之一。

  好在徐老师家里也算有些门路,下岗在家待了才三个月,就被人介绍到成人学校当了会计课的老师。

  听说现在市面上的就业形势很不好,大批国企关停、倒闭、改制,和徐老师同一批下岗的工人,很多都已经在家闲置快一年了,至今还没找到工作。

  段汁桃之前整天窝在家属院里,外面这些形势,哪里知道一二。

  单琮容每月收入不减,又时不时接些外快,日子也算滋润,便还以为现在的世道,大家的生活都是越来越好了。

  到了学校,看看班上的同学,下岗工人占了大半。

  原来铁饭碗一般的单位,说裁就裁,人中到中年又没有一技之长,这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又回到学校,重新学习一门技艺。

  同学里,双职工的家庭也不少,赶上不好的光景,夫妻双双下岗,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平时口袋里就紧,现在没了收入,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伸,每回上课就愁眉苦脸,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垂丧之气。

  这也给段汁桃敲响了警钟,家里收入水涨船高不假,但也绝不能继续大手大脚下去,凡事得精打细算着来,攒下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段汁桃知道这些,心里着实震惊不小,经常听院里的吾大姐夸国企待遇怎么好,工作怎么轻松,家属院里的谁谁在大单位里就职,家里日子好过得很,自己听了,别提有多羡慕了。

  没想到,如今的行情,连铁饭碗都能丢。

  段汁桃心想,万一单琮容也丢了职,自己一家多半也就歇菜了,毕竟平时可全指着他的薪水过活。

  都说居安思危,这时候再不勒紧裤腰带多攒两个钱,到时候事情出来,一家三口可真就喝西北风去了。

  于是段汁桃给自己立下了个宏伟的目标:每月必须从单琮容八百的工资里,攒下五百块。至于外快的收入,不定时,也不好统计,自己再单独记个账本,左右也得攒下一半。这样,一年大概能攒下一二万,就是家里突然断了收入,那也能撑上大半年。

  像儿子说,要给书房也安一个电风扇,段汁桃虽然心疼孩子,但觉得眼下电风扇不是很打紧的东西,再说家里不是没有电风扇,只不过儿子嫌搬来搬去麻烦而已。

  她哄儿子,说下个月单琮容发薪水再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下个月的事,下个月再说,买不买,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桃儿、星回,快,快来帮我拿东西。”段家老太太一手拎着一台电风扇,一手提着四五瓶玻璃汽水,跨进门槛。

  娘俩正在院子里对峙,不想老太太变戏法似的,出了趟门,居然变出了一台崭新的电风扇。

  单星回惊喜的蹿跳上前,捧过老太太手里的电风扇,喜叫道:“姥姥,你去买电风扇了?!”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的,见了外孙满足的笑容,不由长舒一口气,把汽水也往他面前一亮,“还有你的冰汽水!”

  单星回高兴的哇哇嚷叫,实在感动坏了,心快要溢满出来,拍马屁道:“姥姥,你本事也太大了!出去这么会功夫,上哪买的大电扇?”

  段汁桃感动之余,瞧见老太太的花汗衫都湿透了,颈子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不住往下淌,心疼坏了,咕哝道:“妈,你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再说,家里不是没有电风扇,你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老太太剜了她一眼,嘴巴一努,不满道:“瞅你那小吝的样儿,就这么个儿子也不知道疼。星回搁书房都憋成什么样了,也不说给孩子买台电扇。家里有风扇管什么用,我在这,你们都紧着电扇给我使了,委屈了孩子那哪成。我去打听了,学校里头的小商店里就有卖,店里专做学生生意,价钱实惠也不高。”

  其实老太太心里都清楚,家里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姑娘把着家里的开支,前两天刚报了会计班,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会不心疼,只不过到底拿着姑爷挣的钱,总不好叫家里的开销账面太难看,于是姑娘就能省则省。

  段汁桃呛声道:“那也不能惯着他呀!一买就四五瓶汽水,他的肚子是海填的?”

  单星回飞快接嘴:“梅姨说沈岁进明天从苏州回来,我留着请她喝!”

  老太太马上说:“快进屋喝汽水,院子里太阳大,冰气儿一下就晒跑了,喝着不凉快。”

  段汁桃拿他们祖孙俩一唱一和没辙,叉着腰说:“妈,下回可别再惯着他了,回头他爸知道你掏钱了,破费了你的,他爸心里不痛快,啊?”

  老太太充耳不闻,道:“星回,姥姥的宝儿,你说你在上午在你爸书房里头琢磨什么来着?”

  单星回说:“空调制冷原理。”

  老太太问:“空调?啥是空调,咋还制冷,跟大冰柜一样冻雪糕的吗?”

  单星回颇为赞赏的回答:“姥姥,你的觉悟也太高了,没错!空调就是大冰柜,咱们人就是冰柜里的雪糕,姥,你咋这么聪明呢?!”

第29章

  吃了午饭,老太太收拾碗筷,洗碗池里响起涮洗瓷具的水花声,见单星回又钻进书房里,段汁桃倚在门框边上,说:“妈,电风扇多少钱,我给你。”

  老太太白眼翻天,闺女和自己这么见外,伤她的心了,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精气神,说:“不要你的,一个电风扇才多少钱,妈这趟上北京,你真要跟我计较这些,那我把车票钱也一并算给你。”

  段汁桃嗤笑了一嗓子,觉得老太太确实是和先前不同了,多少有些不适应,从小到大,还没被母亲这么无所求的疼爱过,故意再问一遍:“真不要啊?”

  老太太被问生气了,甩了甩手上湿漉漉的水滴,瞪她一眼:“死丫头,就知道损你老娘!姑爷中午没回来吃,晚上回么?”

  段汁桃说:“嗯,实验室的学生会给他打饭,这会手头有项目,每天在实验室熬到十一二点才回来,忙得披星戴月,不过我们娘俩也习惯了。一年到头,忙一阵,闲一阵,忙起来的时候,星回十天半月见不上他爸一回,我呢,有时候夜里太晚,实在熬不住,也就先睡了,等早上起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

  老太太犯起愁,叹了一口气:“都说姑爷这些年出息了,不想他在北京过得是这种日子。这哪是挣钱,这是赔命啊!都说教书是闲差,怎么也能豁命似的,没白天没黑夜,就是咱们庄稼人的牛,在地里还有个三班倒,他倒好,大活人一个,活得还不如牛了!”

  老太太话糙理不糙,单琮容可不把自己熬得不如牲口么?

  可是也没法子,这京大,龙潭虎穴,单琮容一没背景,二没门路,混到如今,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吃饭。

  知道老太太是心疼的意思,段汁桃眨眨眼,臊她:“妈,想你姑爷了啊?明天我喊他早点下班陪陪您。”

  老太太啐她:“扯我什么臊,我是嫌姑爷没时间陪你,你心里头冷落。这北京城不如咱们乡下,左邻右舍,三姑六婆,有事儿还能相互叨叨……你在这儿,孩子上学,姑爷上班,妈怕你一个人闲着心里难受。”

  段汁桃被戳中心事,泪险些被说了出来,强笑两声,道:“我和这院里的邻居们处得好,妈,你刚来,等过两天,和邻居们串门子串熟了,就知道这家属院里的大姐、婶子们,素质高人品好。再说,我现在报了会计班,平时周二到周六都有课,不愁没有我忙的时候。”

  老太太心疼的说:“妈这回上北京也带了钱,你两个嫂子你也瞧见了,知道我来这看病,没一个敢吭声,生怕我强要她们似的。我要是心里头不放明白些,指着她们给我垫老底,我就是傻人傻到家了!妈这还有三千的私房钱,这事儿你爸不知道,加上出门前,你爸给我的两千,我想好了,凑起来五千,这钱就给你,你不是说要学门技术,这钱就当妈支持你,给你垫的学费。”

  这一段话,戳的段汁桃眼里的泪,一下翻呛了出来。

  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被父母这样无私无所顾忌地爱过?原来被父母好好爱着是一种这样的滋味儿……哥哥们享受父母的爱,是有恃无恐的。而自己,鲜少得到这样不计较的爱,一时得到,心底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极了。

  一边喜极,觉得爱快在心里满出来了;一边又害怕极了,怕过了今天,这样的爱转瞬即逝,母亲又变成了那个,会暗中把自己标榜成筹码的市侩女人。

  没错,就是筹码!两个哥哥混得不好,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自己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成为了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炫耀品。他们对哥哥们再好、再付出都是应该,而到了自己这,就倒了个个儿——他们到女儿面前只管享受,女儿付出再多、再孝敬都是应该。

  想起来自己曾经是父母手里的廉价筹码。段汁桃在心里骂自己:你就这点出息!别人对你稍微好一点,给个巴掌再往你嘴里抹点蜜,你就掏心掏肺,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段汁桃转过身抹了抹眼角的泪,还没撇干净泪水,就听母亲继续喃喃道:“你们兄妹三个,你最小,都说你在家里受宠,但你爹眼里还是只有两个儿子。他这人,认死理儿,觉得只有男丁能顶事,女孩再孝顺,那也是别人家的人,他替别人家养的种儿,孝顺他是应该。可如今,妈想明白了,什么孝顺不孝顺,什么应该不应该,三个孩子跟着他姓段,哪个也不跟我姓曹啊?我又何必跟他一样死脑筋?况且星回他爷爷奶奶年纪高,身体向来不好,我心疼孩子早早没了爷爷奶奶的宠爱,本来就多偏疼他些,我从牙缝里省下的钱,给星回使,我这心里也好受。”

  老太太说得义愤填膺,觉得自己真心待儿子儿媳,却遭遇不公,他们和喂不熟的白眼狼又有什么区别?

  这世上,没有谁对谁好是必须的,这么多年,她能在那个家源源不断的释放自己的勤劳与无私,就也能随时收回自己的纵容和宠爱。

  人心不足的黑窟窿,忘恩负义的促狭鬼,往后也别想她在那个家能给什么好脸!

  老太太越想越恨,恨到极处,又为自己无限悲愁起来。

  那个家,住着年轻不懂事的媳妇们,鸠占鹊巢,啃她的肉,饮她的血汗,连一丝肉糜都不放过;可闺女这,毕竟是女婿挣钱养家,女儿的腰板始终挺不直。她一个丈母娘,在这日久天长的,也不是事儿,可怜自己,一把年纪竟落得无以为家了。

  女人,一辈子庸庸碌碌,生的孩子,是自己的,却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大了,是儿媳妇的。女儿大了,是女婿家的。自己打年轻时,辛苦一辈子挣下来的家,成了儿子儿媳妇的享乐窝;而到女儿女婿家呢,自己又成了外客。

  女人啊,往前几十年,还低贱的不配拥有姓名。

  老太太想起自己早已作古的母亲,缠着小脚,名唤翠莲,可墓碑上,荒凉刻着的,只有:曹秦氏。

  兄弟姐妹们,这几年,相继走得只剩下自己。

  如今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会再记得母亲的名字了。

  女人啊,真是到老,终其一生,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

  晚霞褪去最后一抹潮红,天就只剩下蓝紫的暗。

  段汁桃坐在沙发前,一面给母亲缠毛线,一面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

  新电扇吹得毛线在风里抖动,一根根毛绒长线,像琴弦一样被撩起涟漪。

上一篇:贺兰诀与廖敏之

下一篇:新婚燕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