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林蔻蔻顿时皱眉:“只能尽量试试。但您真的确定要这个人了吗?”
董天海道:“团队分析过了,目前千钟教育的创始人团队能力有限,开拓海外业务和成人职教他们可能心有余力不足,必须找个人来操盘。薪酬方面因为公司战略会发生变化,也可以有谈判的余地。但你刚才说‘只能尽量试试’,看来这个人并不好挖。”
林蔻蔻道:“不容易,除非我们能巧立名目……”
董天海问:“巧立名目?”
林蔻蔻道:“无论如何,智定师父已经在山上许多年了,骤然就去当千钟教育的CEO,未免改变太大。一般来说,越是重大的人生决定,候选人会越谨慎,我们挖人的难度也会成倍上升……”
董天海隐约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不必开口,我知道你们来干嘛。”次日清晨,老和尚刚提起自己的扫帚优哉游哉上了走廊,就瞧见林蔻蔻带着裴恕来堵他,想也不想便抢先开了口,“你们都把董天海带来了,肯定是想挖我。但这什么千钟教育的CEO,我实在胜任不了,你们还是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早些另请高明吧。”
智定的拒绝,在林蔻蔻意料之中。
只是她没想都自己都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察觉了她的意图,简直是一点商谈的余地都没有。
她掩唇咳嗽一声,试探着道:“那假如不是请您直接当CEO呢?”
老和尚那扫帚眉顿时一扬。
林蔻蔻立刻道:“昨天董先生跟智定师父谈过之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跟我们说无论如何也要请到您。如果智定师父觉得CEO这个位置,跟您出家人的身份不太符合,影响您的形象,我们可以退一步,邀您成为千钟教育的首席顾问……”
——不当CEO,只以顾问的名义进入!
这就是昨天深夜林蔻蔻在电话里向董天海提出的挖人策略。
对智定这样特殊的候选人来说,一个有真才实学还甘愿在庙里念经这么多年的老和尚,在名和利方面恐怕都不会太看重。
相反,过高的Title反而可能因为不符合候选人现在的价值观而被候选人拒绝。
这种时候,不如退一步。
事实上,当CEO还是首席顾问,有什么区别呢?只要董天海给予这位首席顾问最大的权限,他就是实质上的CEO!
智定显然也没料到,林蔻蔻突然来这么一招,一下愣住了。
林蔻蔻则循循善诱:“现在寺庙里当法人或者还在做生意的人也不少吧,您在千钟教育挂个顾问怎么了?教育关系到人一生的成长与发展,是国策,做得好了,是利国利民的事。可千钟现在的创始团队解决不好这个事情,一旦处理不了好将来就可能大规模裁员。”
这话智定昨天也说过。
他盯着林蔻蔻,慢慢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考量。
林蔻蔻又道:“假如千钟教育真因为您的帮助而避免了困境,一是帮助了董天海渡过难关;二是很多在这家公司就职的普通人,有希望因此保住他们的工作;三是千钟也许能为行业树立起新的典范,至少在危机到来的时候,为其他同行指引一条明路,避免更大的损失。这是善行,这是善举,我认为跟您的修行之道并不违背。”
当猎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林蔻蔻这人惯会忽悠。
这一点老和尚早有领教,不由犀利地拆穿了她:“别讲什么善不善的,资本家眼底没有‘善’这个字,他们只是为了尽量使自己利益最大化。我又不是没读过经济学。你以前忽悠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还忽悠到我面前来?”
林蔻蔻:“……”
你一个和尚没事儿他妈读什么经济学?一点也不好忽悠!
她深感棘手:“可这次不一样啊。董先生固然也想利益最大化,但在根本利益上和教培行业的普通从业者是一样的。如果整个行业倒塌,谁也讨不了好……”
所以,善行仍旧是善行。
有些人虽然目的不纯,但最终导致的结果却有可能是善的。
智定定定地看了林蔻蔻几秒,似乎有片刻的犹豫,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吧,只要知道公司该往哪个方向发展之后,总能找到合适的人的,无非就是多费点时间。我已经清闲惯了,每天在庙里扫扫地下下棋就很舒服,对你说的那些兴趣不是很大。”
说完,他便要绕过林蔻蔻离开。
林蔻蔻不由心底一沉,她能感觉到刚才智定其实是有动摇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又拒绝了。可现在就算有心拦下他来,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智定师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裴恕突然开了口。
智定顿时停步,看向他。
裴恕先才都立在林蔻蔻后面一点,全程旁听,没插一句话。此刻忽然开口,面上挂着些微的笑意,不多不少,但那深灰色的瞳孔被明亮的天光一照,仿佛化作了流动的银质,有种冰冷的质感,甚至透出了少许锋锐。
林蔻蔻见了,不由有些诧异。
但裴恕没看她,只是凝视着智定:“能问问您为什么会在清泉寺修行吗?张贤是因为跟董天海之间的恩怨,失意出家,来这里韬光养晦,伺机复出;您呢,您又是为什么?”
林蔻蔻听到这里,心中已是一惊:“裴恕!”
连名带姓地喊,甚至下意识拉了他一把。
似乎认为他此举不妥。
果然,智定的神情慢慢冷下来,看向裴恕的目光也不复先前平和。
只是他没有说话。
然而裴恕也并未有退让之意,更无视了林蔻蔻的阻止,唇畔仍旧挂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林顾问跟您有交情,过去一年也颇受您照顾,所以可能不愿意用这么失礼的问题来请教您。所以,请恕裴某冒昧,我是一个重视结果的人。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智定脸上平静一片,没有半点波澜,也看不出情绪,竟道:“你既然这样问,不应该已经找人打听清楚了吗?”
林蔻蔻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在山上跟老和尚作对这么久,呛声过这么多回,还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裴恕慢慢道:“我只听人说,您原本是部门高管,但直系上司也就是最高管理层突然离职,空降了一位新的上级下来。而您在此期间,只用了4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原本需要10个月才能完成的某个项目,之后便被上级找理由调走负责边缘部门,不久后请辞出家。”
这些猎头的人脉,过于广泛了。
智定听他提起自己当初的旧事,竟也生出几分唏嘘,倒是反常地没怎么生气,反而道:“那你知道原因吗?”
裴恕沉默了片刻,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管理层交替,原本上一任管理者留下来的老臣本就难做,您错估了形势,以为做出成绩就能稳住位置,但没想到让新任管理者认为您能力过强,很难弹压,甚至会对他的位置产生威胁,造成了一个相反的效果。”
林蔻蔻久久不言。
智定则叹了一声,笑起来:“所以还不明显吗?虽然曾在政府关系部门工作,但我并不是一个圆滑的人。很多时候,做人比做事重要。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第85章 柳暗花明
在面对裴恕堪称尖锐甚至无礼的逼问时,智定第一时间是有情绪的,但是很快,这股情绪便退了。
显露在人前的,是一个恢复了平和的人。
他甚至都没有反驳裴恕。
可这反而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让裴恕觉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无处实力。
原本“激将”的目的根本没达到。
他不由蹙了眉,却并未因此罢休,按着自己原定的计划,继续追问他经历中的“破绽”:“可职场失意,出家修行,难道不算是一种逃避吗?”
当面说人“逃避”,这近乎是一种批评了。
按理说,是个人听了都会生出反感。
可出人意料的是,智定竟然承认了:“你看得很准,当时的确是逃避。”
裴恕听完这话,表情突然严峻了几分。
老和尚却益发轻松:“只不过选择上山修行,却并非一个错误的选择。人生世间各有其苦,我的‘苦’并非因为职场失意,而是我认为做事比做人重要,但却并未得到自己理想中的结果。可上了山来,越修行,才越发现,做事其实只是做人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所谓‘做事’,更多是‘立功’,在于成全自己,显得自己厉害;‘做人’更多是‘立德’,在于成全别人,自己便无足轻重了。”
林蔻蔻听得微怔。
智定说到这里时,也不知为什么,看了她一眼,续道:“每个人的成功都有他人的帮助,甚至上天的帮助,所以上山修行之后,念头反而开阔了不少。甚至对那些曾经和我‘过不去’的人,也能常怀感念。感念他们认真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感念他们让我觉知、促我学习;感念他们成为我人生的镜鉴……”
裴恕一颗心顿时往下沉去。
果然,紧接着老和尚便对自己方才那番话做了收束:“所以,那些跟我‘过不去’的人,在我这里都已经成为‘过去’,我并没有心结,也并不怨恨他们,更不会因为他们而影响自己的选择和行动。”
也就是说,裴恕如果想用他过去所经历的那些恩怨,来劝说他加入千钟教育,根本不会有效果。
这仍是拒绝。
可裴恕似乎不甘心,这时仿佛格外不识趣:“但既然没有——嘶!”
话音尚未落地,已变作倒吸一口冷气。
是忍无可忍的林蔻蔻从他身边走过,一脚踩了过去,厚厚的靴底狠狠压在他脚背上,疼得他表情都变了,抬起头来看她。
林蔻蔻冷冷道:“闭嘴吧你!”
裴恕:“……”
林蔻蔻伸手一扯,直接把他拽到了后面去,自己站到了智定面前:“这人狗嘴里一向吐不出象牙来,智定师父别搭理他。我只是没有职业道德,他是连基本的职业常识都没有!”
这是在骂他挑衅候选人的自杀式行为。
裴恕深深看她一眼,并不还口。
智定也没说话,似乎并不在意。
林蔻蔻审慎地望着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但我也有话想问。”
智定回视她。
林蔻蔻道:“我认为人的过去虽然对现在有影响,可其实,很多事,过去没有那么重要,只要现在想就可以。之前我问的时候,智定师父犹豫了一下,才拒绝掉。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你是有考虑过接受、考虑过答应的呢?”
智定又静了片刻,有些不得不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叹了口气道:“人最怕的是起心动念,我的确考虑过。”
林蔻蔻一震:“那为什么拒绝?”
智定道:“就算要去,也不是现在。”
林蔻蔻没明白:“那是什么时候?”
智定道:“修行圆满,做好准备的时候。”
林蔻蔻的眉头顿时皱紧了,自动解读了这句话的意思:“您是担心在山上待久了,脱离工作环境太久,回去不适应?也担心重新回到那种环境里,会影响自己现在的心境和修行?”
智定点了点头。
林蔻蔻的神情便忽然变得审慎起来,忽然问:“那什么时候才叫准备好、什么时候才叫修行圆满呢?”
智定一怔。
林蔻蔻的声音平缓而理性,一句一句道:“我觉得智定师父不是没有准备好,是心有畏惧。明明想做,却劝说自己不去做,然后告诉自己还没准备好。可人生在世哪里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修行又怎么可能有圆满的一天?无常才是常,不变终是变。如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那一辈子可能也不会准备好。这不是智定师父在禅修班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讲过的吗?”
智定似乎完全没想到这番话会从林蔻蔻嘴里说出来,出神了好半晌,才道:“你竟然记得。”
林蔻蔻笑道:“我又不是每天都逃课,要什么都不学点回去,不是白上这一趟山了吗?”
智定有些复杂:“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