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何川舟没有回答,只是移开了探究的目光,指了指大门示意他回去,转身就要离开。
江照林快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右侧脸颊肌肉出现轻微不自然的抖动,让他惯用的表情因生硬而崩裂开来。他索性放任唇角沉下去,低声问了一句:“姐,你还怪我吗?”
何川舟很快地自他脸上扫了一眼,说:“没有。”
这是真话。
江照林又笑,这次的笑里有种难掩的落寞:“看来经过社会的打磨,你也变得会说谎了。”
何川舟抽回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草草留下几个字:“别多想。你们以后好好生活吧。”
夜幕里的暗影一重又一重,何川舟脚下拖长的影子,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进最深、最远处。
从旷远处吹来的风竟有些呛眼,江照林喉结滚动,良久后才回神,摸出手机,往上翻动聊天记录。
微信界面上几乎全部都是绿色的对话框,那么多年来,何川舟只给他回过一次信息,就是今天让他过来接人。
江照林感觉领口紧得难受,两指扣着往下扯动,还是觉得呼吸困难。
他回到派出所门口,陶思悦正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仰着头眺望深邃漆黑的夜幕。
江照林贴着她坐下,也抬头看了眼。星辰只有三两颗,还在隐晦地闪动,模糊不清。他问:“你弟呢?”
“跑了。”陶思悦迟缓地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又充满了倦意,“不想管他了。”
江照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陶思悦看着他问:“我爸死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江照林张开嘴,舌根处黏连的苦涩忽然让他明白,这三个字里藏着多少复杂的情绪,他敛下眸光,学着何川舟说:“别多想。”
陶思悦接着道:“他火化、下葬,你都没去。我一个人,他们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恨不得分了他的骨灰抢财产。我觉得太累了。”
江照林可以有诸多借口,此时却说不出来。那些理由听着只会让人觉得残忍冷酷。他靠过去,抵住陶思悦的额头,安抚道:“别听他们的。”
陶思悦有点彷徨,又十分恍惚:“我只有你了。”
江照林“嗯”了声,侧身用力抱住她。
陶思悦每个字都很轻:“你别再去找何川舟了。”
江照林看着地上两人依偎着的身影,思绪有一瞬飘远,又很快被拉回现实,他定了定神,认真应道:“好。”
他心底也看得很清楚了,何川舟比他更清醒,不希望他去打扰,也不需要他的帮助。
算了。
许多解决不了的事到头,还是这两个字最合适。
·
何川舟停在一家便利店前,进去买了个包子,出来时正好接到陈蔚然的电话。她报完地址等在路边,很快车辆驶了过来。
车厢内亮着暖黄色的灯,安静的空气里飘着淡雅的香,莫名有种温暖的氛围。
陈蔚然狐疑地问:“怎么走出来那么远,不在派出所等?我还想进去给他们甩张律师名片的,竟然敢打我们的人!嘿!”
何川舟靠在后座上,说:“陶思悦跟江照林在那边。”
周拓行脸色微变,短暂的错愕后归于平静,皱眉道:“是他们?”
何川舟:“不是,是陶睿明。”
陈蔚然问:“这几人都谁啊?”
后排两人都不想解释,沉吟不语。小陈司机耸耸肩,踩下油门。
第31章 歧路31
这一沉默就持续了一首歌的时间。
半夜载人后座却无人出声, 陈蔚然对这两人不懂规矩的行为感到万分痛心。他摁掉广播,受不了地问:“你们两个能吱一声不?你们知道司机都特别爱聊天吗?尊重一下我, 谢谢你们。”
不用研究也可以发现, 这一点确实是事实。
何川舟关心地问:“他的手怎么样了?”
“检查了下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再去拍个片。”陈蔚然说到这个不由激动起来,眼神频频朝后座扫去, 可惜空间局限,不能叫周拓行看见他的愤怒,他严肃问道:“大哥,你给我托个底,你不是故意的吧?你别是舍不得我这个司机啊!”
何川舟之前还打趣周拓行的右手总是屡出波折, 没想到一语成谶, 刚好了没两天, 又伤到了。
她不敢再说类似的话, 怕又一次应验。
在黄哥的影响下, 他们刑警队的人虽然对科学一直保持着坚定的信仰跟立场, 但偶尔也会认为, 各种不吉利的语言是有可能会引来接报, 进了分局必须要做一只报喜鸟。
周拓行用沉默回答他的质疑, 以表示对他竟然能产生这种想法的不屑。
陈蔚然习惯了他的高冷,放缓车速,眯着眼睛认路的同时还不忘调侃:“周拓行, 为什么你挨打的概率那么高呢?”
周拓行不大高兴,“嗯”了声, 答非所问地总结:“因为暴力不好。”
陈蔚然被这句噎住了, 哭笑不得地道:“你打不了你就跑啊!你长那两条腿是纯观赏用的吗?”
周拓行又不说话了。
陈蔚然转了对象, 玩笑着道:“何队啊, 我们阿拓看着很酷,其实武力值真的不行,你多担待。”
不等周拓行为自己正名,他又说:“何队,你可能不知道,上学的时候,阿拓在我们学校可是出了名的苦行僧,把一切时间精力都用在研究上,有美女找他他也爱答不理。我能跟他交上朋友,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话题转得太快,周拓行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插入,陈蔚然的描述有很大夸张的地方,比如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美女找他,不过他不知道这一点要不要澄清。
他下意识转头观察何川舟的表情,不知道对方在听到有关于自己的事情时,会不会觉得无趣,亦或者是不耐。
没有。
何川舟上车只说了一句话,不过眼睛一直看着前排座椅,陈蔚然的方向,一副听得认真的神态。
陈蔚然的一心二用在聊天跟开车上平衡得非常完美,他总是能很自然地想出话题,喋喋不休地往下继续,哪怕对方态度不热情,他也不会让场面落入尴尬。
他望向后视镜,镜片里的眼睛弯弯的,笑着戏谑道:“感谢阿拓的成全,从那以后我成了我们学校实至名归的交际草。很多想跟阿拓组队完成小组作业的人都会走曲线救国的路子来找我。他不知道,我借着他的名义勾搭到了不少朋友。”
何川舟半阖着眼,后排车灯暗了之后,五官线条更模糊了。
在陈蔚然爽朗的笑声里,搭了一句:“我知道。”
周拓行以前成绩很不好,转过三次学,中间因为教材不统一、停学等缘故,学习进度出现严重断档,他跟不上,也听不懂。他父亲无心管,让他随便混着,等读完九年制义务教育,就算完成国家要求的强制任务。
周拓行的童年不严格地讲,可以用颠沛流离来形容,这导致了他性格孤僻乖戾,老师基本都不喜欢他。
初中后他为了躲避父亲的暴力,以及隐藏身上挨打时受的伤,频繁逃课,干脆成了所有人眼中不务正业且无药可救的小混混。
后来何旭压着他读书,他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慢慢适应这种生活。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聪明人,意识到他也可以通过上大学来改变人生。
他有很强的分析能力跟自制能力,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全身心地投入。何川舟跟他一起学习时总是感到万分煎熬,因为他基础太差了,讲解初三中考的知识点,还要配合小学的考点。
他初三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通分。
何川舟评价说:“他很喜欢刨根问底。”
从分子的加减,能一路延伸到当时何川舟都不知道的高中内容。
他完全不知道考点范围,只管求解自己想知道的困惑。所以何川舟经常觉得他又笨,又聪明得诡异。
“对。”陈蔚然回忆起来,感慨着道,“所以我们导师很喜欢他,总是拿他来做对比,骂我们心思浮躁。哇,好惨。”
何川舟很浅地笑了下,察觉到周拓行一直停在她脸上的视线,转过去与他对视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将头撇向窗外。
陈蔚然意有所指地道:“你们以前关系肯定很好,难怪阿拓这次不要命地想帮你,这可是他第一次英雄救美。”
何川舟说:“不是。”
陈蔚然愣了下,有点急了,想替周拓行出声反驳。
男人嘛,打可以挨,但总不能白挨。
刚发出一个声,又听何川舟说:“不是第一次。”
陈蔚然:“……嗯?”
那时候是在初三暑假,即将升高中。
他们所在的初中是可以直升的,但何川舟保送去了火箭班,周拓行经过短暂的复习,只勉强拿到了一个升学名额,挂在普通班的最尾巴。
他想借暑假突击学习一下,如果开学摸底测试成绩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转班。
何旭对他难得的野心表示了极大的赞赏,并希望何川舟可以支持一下年轻人的梦想,呵护少年的心灵。何川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何川舟家里有装空调,可她不舍得一直开,两人一般是去附近的新华书店学习。
周拓行每次过来的时候,都要穿长袖,用来掩饰他身上新旧交加的淤青。何川舟偶尔不小心压到他的手臂,他会发出痛苦而隐忍的闷声。
这让何川舟感到异常的气愤。
周拓行的发育特别慢,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初中毕业的时候还没长到一米七。
何川舟一度以为他会成为一个矮子,没想到高二之后,基因的力量开始觉醒,他的身高跟竹条似地疯狂抽长,整个人从瘦弱无力变得高大可靠起来。
不过那是以后了,当时的周拓行确实没有足以反抗的武力。他比周爸矮了有20公分,骨架又小,站他面前跟只猴子似的。
到了三伏天,逼近40度的连续高温让周父的脾气变得暴躁狠厉。不管打牌手气好不好,每天都有发泄不完的怒火。
他看着周拓行一天天长大,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生怕他有一天会反抗自己,不停用自己强硬的手段逼他屈服。
何川舟看不过眼,经常怂恿他:“打回去啊。起码不能只挨打。要不报警?”
周拓行开口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只能犹犹豫豫地说:“可他毕竟是我爸啊。”
何川舟迟疑着说:“可他不是个人?”
周拓行说:“警察管不了的。而且我不希望他留下案底,那样我以后会不能做警察。”
周拓行很抗拒这个问题,他在这件事情上有非常多的顾虑。譬如他根本打不过他爸爸,又譬如他爸不喝酒的时候其实会对他好,再或者是,他爸并没有下死手,他爸说了会改。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爸爸。
何川舟当时的年纪,对他的家庭跟想法着实不能理解,觉得他的思维方式就是一个错误的怪圈,在跟何川舟截然不同的平面里打转。
她不能理解周拓行为什么还会对他爸爸有所期待。
更不能理解周拓行的爸爸居然是个爸爸。
那天早上,周拓行不大舒服,腰被踢了一脚,胸腔跟背部都隐隐作痛,跟何川舟坐着写了两个小时的卷子,就说要回去休息了。
“我爸今天出去了。”周拓行有点开心地说,“他应该晚上十点以后才回来。”
何川舟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让他回家多躺躺,不行就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