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冯局今天来得很早。
她一把年纪愁得睡不着觉。何川舟进她办公室时,她正站在窗前来来回回地打转。等黄哥跟着一起进来,关上门,她才坐回到自己的办公位上。接过何川舟递来的报告,没看,让两人先上网搜一搜关键词。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在某些极端言论的挑唆下,事件热度以比预测快得多的速度在增长。各大社交软件上都有了相关讨论。看来韩松山为这次的舆论投入了不少金钱。
他有很敏锐的时政嗅觉,擅长浑水摸鱼,众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哪些是他的手笔,哪些不是。
现在相关词条下,骂何旭的,骂何川舟的,骂分局的都有。还有上升骂体制骂整个公安系统的。
更有人忧心忡忡,觉得何川舟只是一个分局的中队长,竟然连光逸这种大企业的老板都可以拿捏得住,换做普通人应该怎么办?
警察如果为了利益向记者兜售知名人士的隐私又应该怎么办?
“陶先勇的事不管是不是真,这个女警的问题十分严重是板上钉钉的吧?”
“我是A市人,我记得这个叫何川舟的刑警之前就有过暴力执法的先例。”
“因为跟自己有仇,所以对死者毫无同理心,不管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黑历史都挖出来曝光对吗?配做警察吗?”
冯局挑着给他们念了几条,大早上听得人血压狂飙。
黄哥头疼地叫停:“够了、够了,冯局,我们马上处理。我保证!”
冯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走向都写着“愁”字,她揉了揉额侧,抬起下巴问何川舟:“你的家庭住址被曝光了没有?”
“还没有。”何川舟说,“昨天也没什么动静。”
黄哥碰了下她的手臂,提醒说:“这些人不怀好意,可以的话你先暂时换个地方住。”
何川舟觉得不至于,不过没反驳他的好意。
“最源头的视频已经被博主删除了,但是有很多营销号跟普通网友转发过,暂时没有办法处理。抖音上最热的视频点赞量都超过30万了,我们不能强行压制舆论。现在不让网友讨论。到时候可能又出现更恶劣的猜测。”冯局面色凝重,右手敲击着桌面,“咱们分局难得上一次热门,却是因为这样恶劣的原因,必须要尽快给出正当合理的解释!”
黄哥频频点头表示明白,幽怨地附和道:“网友怎么就对这种未加证实的新闻那么感兴趣呢?”
他见何川舟还在看,直接按下她的手,摇了摇头,跟冯局说:“我是负责人,反正我在陶先勇的调查上是绝对公平公正的。几度秋凉那篇文章里的信息,是他自己联系证人得到的情报,跟我们没关系。袁灵芸自己也是受害人,她有权讲述自己的经历,我们不能强行要求她保持沉默吧?”
冯局身体前倾,问他:“你跟我说这个有用吗?”
黄哥满脸无辜地道:“那您跟我们说这个也没用啊,又不是我们的错。”
冯局被噎得很难受。何川舟说:“陶睿明昨天被带去派出所了。如果他能出面澄清的话,局势应该能很快得到控制。”
“你指望他?”冯局摇头,“再想想办法吧,我觉得他不靠谱。”
她的经验里,叛逆青年比一般的犯罪分子还要恐怖。
“如果几度秋凉能出来发个声明也好啊,问题是不知道他是谁。”黄哥无奈叹息,“而且陶睿明这文章写得半真半假,他提出的几点指控,可以证有但是不好证无,想要完全澄清还真有点难度。”
几度秋凉的文章出得太快了,细节也过于全面。连邵知新的第一反应都是警方内部流出的信息,他们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
“何……”黄哥说着顿了顿,小心瞅一眼何川舟,才继续道,“何先生的死因倒是有部分记者帮忙澄清了,可是完全没激起热度。”
三人都陷入沉默的空隙,黄哥跟何川舟的手机相继震了一下,是群里发来的信息。
黄哥黑着脸点进去,看完标题,表情顿时舒展开,眉飞色舞地道:“我这是什么神仙的嘴啊!几度秋凉真的发声明了!”
第40章 歧路40
几度秋凉一口气发布了两篇文章, 可见是昨晚熬夜赶出来进度。
第一篇文章主要是回应他的线索来源。
经过当事人同意,他直接放出了部分经过变声处理的采访音频。
黄哥将音量放到最大, 冯局觉得不够, 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点。
三人围到木桌前,或低着头, 或两手抱胸,全神贯注地听录音内容。
一道男声平缓地问:“所以你是在陶先勇的强迫下,跟他开始的不正当关系是吗?”
袁灵芸闷声道:“开始是这样的。我完全没有意识,他还拍了我的照片。”
记者问:“后来呢?”
“后来害怕,习惯了, 不敢反抗。”袁灵芸说, “他会用他对我很好来洗脑我, 发现我不听话就威胁我。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服从他。”
处理过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不过认识袁灵芸本人, 何川舟还是能感受到她语气坚定了许多, 没有那种飘忽不定的忐忑了。
“你有保留相关证据吗?”
“他的手机以前有照片, 但是手机已经被我哥丢掉了。”袁灵芸说到这里, 背景出现一些塑料包装揉搓的杂音,“不过我有一些录音跟视频证据。记录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删过两次,忍不住又录下来。”
“你暂时不想拿出来对吗?”
袁灵芸有明显的停顿:“是的, 我想重新开始。他已经死了,我觉得……”
记者迅速接过话题, 安慰道:“没关系, 我理解的。希望你未来可以好好发展。”
“谢谢。”
他一共发了四段音频, 解释他文章中涉及到的不同内容。还有一张聊天截图。
根据文件存档时间来看, 袁灵芸的采访时间在警方正式出具公告之后,但记者联系她的时间,在陶先勇死亡之前。
几度秋凉表示,记者很早之前已经知道袁灵芸的存在,并主动联系对方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当时袁灵芸不愿意承认,记者也不想勉强,所以事情不了了之。
陶先勇死后,记者再次找到袁灵芸,这次对方终于同意采访,并表示希望可以将广告收益进行捐赠,让更多女生明白如何保护自己。
而对陶先勇几位同乡的采访,其实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收集好了,只是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跟契机,一直没有对外发布。
也就是说,他们刚开始掌握的证据就比警方要更充足,信息获取都跟负责调查的警员没有关系。陶睿明是依据自己主观猜测,给出的莫须有的指控。
至于第二篇文章则比较专业化,放了很多数据,还有一部分可查询的ip比对。
黄哥拿起手机,语速飞快口齿清晰地念了一遍:
“我在发布完陶某案的相关文章后,过了差不多半天时间,评论区即出现大量引导陶某真实身份的网友。
“经过与旧文评论区的比对,这批账号并不是一直关注我的老粉丝,没有以前发评记录,言语间却好像对我非常了解,极其笃定我放出的内容是真实可靠的。他们不仅高度活跃,顶起热评,暴露陶某的真名,还发布了许多未经证实的小道传言。我觉得不对劲,及时予以删除。他们很快又带着截图在其余平台发表内容。”
“昨天早上的视频文件出现之后,我和团队仔细对比了评论区中率先暴露民警何某,带头抨击公安机关的网友账号,发现与之前的这些人有一部分的重合。重合名单如下。”
“相关数据已提交网警。请诸位获知真相后谨慎发言。”
文章内容详尽且证据充分,比简单的言语控诉要可信得多。基本可以定调。
评论区的风向也稳定下来,大多数都在表示支持。
几度秋凉的账号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团队相对而言比较专业,在各个平台发布澄清声明后,还自己花钱买了推广。
黄哥看着快速攀升阅读量,胸腔内的心脏跟擂鼓似地开始高鸣,连带着血液流淌都多出了一分澎湃。身为警察却有一种沉冤昭雪的感动。
他指着手机,眼中几要泛起热泪,激动夸赞道:“看看人家,多好的市民!”
冯局肩上压力也是骤降,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又觉得自己不能跟黄哥一样失态,端住了架势,肃然提醒道:“安静一点。”
黄哥喜上眉梢,哪里顾得上什么形象不形象的:“好,我知道啦!冯局,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直接发公告补充一下,再让他们带一带一度秋凉的声明,没事儿了吧?”
他靠近何川舟,搭上对方肩膀,挑挑眉跟她一阵眼神交流。
何川舟与他对视片刻,很浅地笑了下,把他的手拿下去。
冯局多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准备好材料,晚些时间还要跟市局的人做汇报。
黄哥虚推了下何川舟的背,跟她一起大步流星地穿过通道,走到一半还是有点克制不住的雀跃,凑近她耳边,神秘兮兮地推算:“我觉得,今天还有好事发生。”
何川舟:“请当代公职人员信奉科学。”
“我信奉,我都信。能让人开心干嘛不信?”黄哥不正经地应和,“而且命运这种东西本身就充满了无常,你怎么就知道感觉不是真的呢?我刚那报喜鸟一样灵验的嘴还不够证明吗?”
何川舟仔细回忆了下,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都还不赖。
两人走得快,还没到办公室,就听徐钰远远地喊:“何队,你回来啦?有人找!”
黄哥热情地代她询问:“谁啊?”
徐钰的音调有明显不正常的转折,是那种亢奋状态下的轻微颤动:“热心市民!”
黄哥现在对“热心市民”四个字有种神圣的推崇,以至于原本就热络的态度又升了一级,话特别多,催促她道:“能经得起咱们刑警调查的人,你放心,起码没有大问题。小周同志经济状况优渥,无不良犯罪记录,学历高,身材佳,态度真诚。长相我给他打9分,只比我低0.1,你快去。”
何川舟一句话来不及说,被黄哥按着肩膀转了方向,轰赶似地推了出去。
何川舟走了两步,又回头申明一句:“我是要去见他的。”以强调自己对周拓行没有他们认为的那么冷漠。
周拓行正站在值班室外面的走廊上,靠近窗户,低头查看手机。
周围人来人往,何川舟靠近时,他没有马上察觉。
“你在看什么?”
周拓行抬起头,慢吞吞地说:“我在查诈骗关几年。公安机关内部人员会不会加重量刑。”
“不会吧?”何川舟今天的笑特别纯粹,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风险那么大?”
周拓行看她一眼,关掉文档页面,这次真的切换到搜索软件,一面输入,一面还把屏幕侧向何川舟。
何川舟顺势看了,发现他询问的是:刑警始乱终弃犯法吗?
何川舟回答他:“除了道德谴责应该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一脸遗憾的表情,让周拓行心生不满,认为她的态度不郑重、不严肃。
“何川舟。”周拓行语气不重,用质问的口吻道,“你自己觉得,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这是一个不合格的问题,何川舟显然不会为此受到任何良心上的谴责,因为周拓行的质问跟他的冷漠一样没有杀伤力。
黄哥跟徐钰从墙后出现,恰好听见这句话,侧目看了二人一眼。又举起手中的文件,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是要故意偷听。
何川舟没理会他们,靠在墙边,目光落在周拓行提着的袋子上。
周拓行坚持了一小会儿,还是把东西给她:“你没吃早饭。”
何川舟接过来后,他又嘱咐:“已经凉了。记得热一下。”
“这么关心我?”何川舟拆开包装口看了眼,故意笑着问,“还有什么要交代?”
周拓行没马上说话,而是认真盯着她的眼睛看了数秒,随着思考微微拧起眉毛,有点真切的困惑:“你是嫌我啰嗦,还是嫌我废话多?”
何川舟知道正确答案,愿意大方地说给他听:“没关系。我可以喜欢听你说废话。”
关于感情的定义五花八门,对其的解释更是千奇百怪。
它没有固定的判断法则,出现的时机也总是因人而异。何川舟认为它的存在应该是感受多过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