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67章

作者:退戈 标签: 现代言情

  “你为什么不敢说?”江照林很聪明地猜到,“是不是跟你爸爸妈妈有关系?”

  陶思悦坐起来。在冷硬的石砖上躺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不大灵便。

  江照林说:“那就不要他们了。他们离开你也可以很好地生活,根本不需要你的担心,何况他们没有那么爱你。”

  江照林重复了一遍,蛊惑似的,给出最简单也最艰巨的解决方法:“别要他们了,陶思悦。”

  陶思悦仿佛受到冲击,呆滞地坐在地上,弓着背,混乱地思考一些没有用的事情。

  江照林是第一个给她第二种答案的人。

  何旭没有勉强她,何川舟也没有出来声讨,她带着这份会反噬的宽容一个人躲在家里,思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最糟糕的想象所侵占。

  江照林决绝的建议给了她一种崩灭又重塑的快感,或许她心底曾有过这样大胆的想法,只是不敢独自做进一步的思考。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那我以后怎么办啊?”

  江照林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膀:“没关系的,我们快成年了,马上能自己赚钱。如果赚钱少,我们就少吃一点。反正我们不会是一个人,何叔也会帮我们的。”

  少年人要更天真一点,觉得生活的挫折有限,人生的无望可以忍受。

  陶思悦抱着腿出神良久,最后爬起来,穿了件校服外套,朝他伸出手。

  两人一起跑向商场大楼。

  中午太阳高升,空气也开始加温,两人跑了半个多小时,额头上出了一层热汗。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的时候,陶思悦忽然笑了一下。

  她看着马路对面的人,问江照林:“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医生。”江照林不假思索地道,“看病太贵了,医生肯定能赚很多钱!”

  陶思悦低着头想了想,将手揣进校服口袋里,摸着里面的一枚硬币,说:“那我想做老师。”

  “老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课,同学也很担心你。”江照林想起来,笑着冲她比划了一下,“他们给你留了笔记和试卷,有那么厚。还订了新的班规,说以后绝对不能聊相关的事,隔壁班的人也不许他们说,所以你不用害怕回去上课,大家会保护你的。”

  陶思悦眼眶渐渐红了,用袖子擦了下眼睛,用力点头。

  当时何川舟站在大楼百米外的街头,没有看见他们从另外一面跑来。

  何旭从楼上掉下来时,他们刚走进商场门口。

  陶思悦听到外面有人尖叫,回了下头,然后便隔着透明的玻璃大门,仅有数米的距离,清楚地看见何旭砸在地上。

  巨响跟风声都异常清晰,扬起的灰尘似乎随着流动的空气滚到他们面前,血还没在地上漫开,陶思悦直接晕了过去。

  现场的惊叫声连成一片,江照林眼前阵阵发黑,六神无主地愣在原地。

  周拓行好像是看见他们了,不过没有理会。过了数秒,江照林才反应迟钝地背起陶思悦,带她出门。

  很快陶先勇从顶楼下来,见到两人,粗暴地推攘了他一下,让他赶紧带着陶思悦滚。

  江照林险些摔倒,被边上看不清脸的路人扶住。

  人群纷纷涌向何旭,江照林被路人抓住手臂往外拖,浑浑噩噩地走了一步,感觉自己也在即将晕厥的边缘,等坐上车后才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听见司机问:“送你们去最近的医院吗?小姑娘没事吧?”

  江照林张大嘴,可是发不出声音。

  到医院没多久,陶思悦就醒了。

  她脑子有点懵,医生问她什么问题她都没有反应,只是两手用力搅在一起,浑身发颤。医生跟护士怕她伤到自己,合力将她的手掰开。陶思悦精神高度紧张下,又开始过呼吸,喘不过气。

  医生赶忙松开手,回头对江照林说了几句。

  江照林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跟护士借了部手机,蹲在急诊室的空地上拨打何旭的号码。

  对面无人接听。

  江照林机械性地重拨,直到听到手机关机的提示,骤然崩溃大哭起来,被几名护士拉着坐到等候椅上,很快又滑到地上。

  周围人跟他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医院里各种生死离别应该见得很多,无法释怀的死亡比比皆是,只不过今天他是其中一个。

  等他哭过一场,稍微调整了心情,浑浑噩噩地带陶思悦回了家。

  陶先勇先到的家,正在客厅里焦躁打转。李兰不在,可能是留在医院,也可能被警察带去了公安局问话。

  她听到声音朝门口看了眼,随即大步走来。

  陶思悦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人,嘴唇翕动,神经质地大叫道:“你杀了人!你杀了何叔,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所有肮脏的,不敢与人言的猜测,都借着这次失控的情绪问了出来:“不是何叔是你那个哥!你是不是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等她说完,陶先勇掐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门,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陶思悦栽倒在地,陷入短暂的眩晕,一动一动地躺着。

  陶先勇暴怒中又上前踹了一脚,江照林扑过去挡在陶思悦身上,吼道:“你干什么!你别打她!”

  陶思悦好半天才抬起头,耳朵跟嘴角都有血,眼神没有焦距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看不见人影。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下,被陶先勇揪着领口提了起来,在她耳边怒骂:“你说老子是凶手,我告诉你真正的凶手是你!你怎么那么贱啊?啊?你说你怎么那么贱?是你先出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在给你解决问题!如果不是你惹出那么多麻烦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能正常一点?”

  江照林力气不够大,撼动不了他的手,只能捂住陶思悦的耳朵。可是陶先勇还在说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将自己的责任推卸一空。

  陶思悦瞳孔涣散,一会儿重复他的话,一会儿又开始喃喃自语道:“是我不正常吗?是我不正常吗?是我害死他的吗?”

  “不是的!”江照林不知所措,哭着对她说,“不是的!陶思悦你清醒一点!别听他说!”

  那一天陶先勇仿佛有着荡海拔山的力量,把江照林拖出房间,又单手拽着陶思悦下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车站的名字,卷着汽车尾气离开。

  江照林追在后面跑。太阳即将落山,刺眼的日光仅剩一线,天边是成片的血红。

  他终于跑不动,半路停下,在一片雾茫茫的视野中瘫软在地。

  江照林报了警,警方确认陶先勇带着陶思悦去了乡下,没有别的问题。

  江照林不知道她后面经历了什么,等何旭的葬礼结束之后,计划着过去看看。

  这次没有朋友愿意跟他一起,他自己买了车票,没想到陶思悦竟然回来了。

  她的精神状态有很明显的好转,江照林在学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写一张数学卷子,对着老师提供的笔记整理解题思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79章 歧路79

  江照林在她边上坐下, 端详着她的脸,好半晌闷声问了句:“你没事吧?”

  陶思悦皱眉, 思维凝滞了下, 摇头说:“我没事啊。”

  江照林小心打探:“你爸爸带你回乡下之后,发生什么了吗?”

  陶思悦看他的眼神反而有点古怪,似是不解地说:“没什么啊, 就随便住了几天。我觉得没问题就回来了。马上要高考了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散心?”

  江照林手脚发凉,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思考了足有半分钟,委婉地问道:“你还记得何叔怎么样了吗?”

  陶思悦悬着的笔顿住,片刻后有些伤怀地点点头, 说:“好像自杀了。我爸爸告诉我了。”

  江照林缓缓转过身, 不敢再深问。血液在耳边流淌的声音宛如翻江倒海, 他僵硬地眨动眼皮, 没能醒来, 于是意识到自己是清醒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啊?”陶思悦感慨了句, 拿起面前的试卷问他, “这张卷子你写完了吗?我怎么感觉这个考点老师没有讲过?”

  江照林心里乱得厉害, 推脱着让她去问别人, 自己去厕所往脑袋上冲了一把凉水,在窒息跟寒意中寻求冷静。

  他去找了陶先勇,询问陶思悦的情况。

  陶先勇漠不关心地说了句:“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并不关心自己女儿出现了什么问题, 剧情的发展在脱轨后又以意外的形式被修正,重新回归他的预期, 让他感到万分满意, 说明连命运都是偏爱他的。

  他最近神清气爽, 对待江照林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慢无礼了, 稍稍有了点耐心,对他发出劝诫。

  “如果你也想她好的话,你就不要再在她面前提任何跟何旭有关的话题。事情演变到现在的局面,她想不想的起来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好不容易能过去,干什么非要她回头呢?所以不要再提了。”

  “你上大学的学费我可以资助你,毕业后我也会给你一笔启动资金。要么你今后离悦悦远一点。要么就听我的,别动什么歪心思。”他拍拍江照林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今天好话坏话都撂这儿了,要是你让我失望,我就不让你好过。你知道我能做得出什么。”

  江照林不在意他的恐吓,也不稀罕他的资助,只是不清楚陶思悦究竟是真的生了病,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想起陶思悦被带走前的那种心如死灰,他不敢戳穿这种微妙的假象。

  一个多月后,学校组织高考前的体检。

  从医院出来,会有半天的自由时间。他们在街上吃了午饭,准备回学校时遇见了何川舟。

  何川舟坐在路边休息,手里拎着瓶矿泉水,冷冷朝他们瞥了眼,转身走开。

  陶思悦被她看得发毛,等走出老远,才问江照林:“她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江照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喉咙发干地问:“你还记得何叔的事情吗?”

  “我不是很想说他。”陶思悦略带抵触地道,“我也不想他死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阻止不了啊。”

  江照林沉默。

  过了一会儿,陶思悦又说:“我没有要怪他,就是觉得很遗憾。提到他的名字我会有种心悸难受的感觉,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以前觉得他人太好了,原来也只是个普通人。”

  江照林露出落寞的神情,最后只说了一句:“算了。”

  后来江照林开始学医,才知道这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在陶思悦不正确的认知里,何旭没有那么崇高。他收了沈闻正的钱,偏颇地劝告陶思悦不要报警,结果被陶先勇误认成是强^奸案的嫌疑人,在维权的过程中承受不了社会舆论自杀了。

  陶思悦从来是脆弱的,像一碰就碎的玻璃,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世界,乃至是信念跟求生的欲望。

  对于那个年纪的陶思悦来说,无论是自身被侵害的遭遇,还是父亲的残酷背叛,亦或者是亲眼目睹的何旭的死亡,每一个都是她不能面对的现实。

  江照林为此深陷怅惘。

  他有时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陶思悦不用再体验那样的痛苦。有时候会因为独自背负这个秘密而感到异常的孤独,长久在羞愧与内疚中煎熬。

  他无法残忍地将陶思悦深埋下去的记忆重新挖出来,又无法坦荡地面对何川舟的疏离跟冷漠。他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却只能跟当初的陶思悦一样,用逃避的方式去应对惨淡的现实。

  直到陶先勇去世,各种相关的文章重新进入大众视野,陶思悦才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一点。

  可是维持了十多年的观念让她难以分辨事实,她开始饱受噩梦的折磨,在时隐时现的记忆中再一次变得敏感、消极、喜怒无常。时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然后又摇头试图欺骗自己。

  美梦总是似假还真,可是一旦被戳破,就再也无法复原了。哪怕陶思悦织出来的那个梦也并不算多么美好。

  韩松山的死亡消息传出来时,江照林刚做完手术。他看见新闻,请了一天假,去小餐馆里点了半瓶白酒,跟隔壁桌的陌生人笑着聊天。

  等到深夜,他在楼下买了一袋水果,脚步轻快地回家。

  陶思悦问他要不要去给陶先勇扫墓,江照林面带厌恶地拒绝了。

  陶思悦问他为什么,他忘了自己当时找的是什么借口,多半是忙碌。脱下衣服后,他大脑发热地说了句:“死了就死了,真应该庆祝一下。”

  陶思悦站在没开灯的走廊上,身形单薄影子细长,声音彷徨而凄怆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江照林转过身,目光深沉地凝望了她许久,恍惚地似在催眠自己:“我是为了你好啊。”

上一篇:犬马

下一篇:女儿的面子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