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剧务组跟演员组不是一桌,她坐的位置离肖至和唐霏都有点距离,这让她没法确切地看到两人的神情和状态,于是也无法判断他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早乱成一团浆糊了,在别人热热闹闹喝酒说话的时候一直控制不住要扭头去看他们,某一刻恰巧撞上了肖至的眼神。
他一贯是温和礼貌的人,即便不笑也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那时她却觉得他的眉眼有些沉、看上去情绪不是很高;看到她以后似乎愣了一下,接着眉宇微微舒展,温柔的风轻轻拂过,好像又没那么不开心了。
那一眼又勾起了她的欲望,让她想过去找他、给他看自己的名字是怎么出现在学校官网上的,想问他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明年还会不会如约跟她交换生日礼物,而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突然就感到了另一道刺人的目光,很尖又很冷,她偏过头一看,正好跟唐霏审视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好像对她冷笑了一下、然后就别开眼睛去跟身边的杨媛媛说话了,接着杨媛媛也歪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说不清的恶意;尹孟熙愣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无措间郭跃又拿着酒杯到她们这桌来喝酒了,男生们呼呼啦啦地站起来一堆,相互勾肩搭背地你敬我一下我敬你一下。
他们推推搡搡的,撞到了尹孟熙旁边已经有点喝迷糊了的彭泽川,一个没站稳、把她放在椅子上的包碰掉了,“啪嗒”一下倒在地上,里面掉出一串东西,她的书、她的笔袋、她的钱包,还有……她的小本子。
“对不起对不起……”
彭泽川一边挠头一边道歉,赶紧弯下腰去帮她捡。
“……我这有点喝懵了……”
尹孟熙是多好说话的人?
在剧社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谁来拜托她什么都能有结果,即便让她吃点亏她也不会说什么,有口皆碑的好性格;当时却一下变了脸,彭泽川说了那么多声“对不起”她也没给一句回复,就只顾着自己低头捡东西。
——为什么?
因为她要赶紧藏起自己的小本子。
那里面有一枚文学院的迎新书签,一张他在图书馆亲手给她写的字条,还有……
“嚯,这是什么?”
杨媛媛尖细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大得半个火锅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谁知道那个本子那么会滑、就正正好好掉到杨媛媛脚底下?她已经把它捡起来了,没过问主人的意见就擅自翻开了它,那张隐秘的照片于是被看了个穿,连带着它背后所有被隐藏的既曲折细腻又脆弱易碎的暗恋情绪都暴露无遗。
“‘喜’、‘欢’、‘你’——哟,学妹这是喜欢谁呀?”
像是突然被人迎面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瞬间逆流,生理性的颤抖不可抑制,尹孟熙也说不清触发这一切的究竟是羞耻还是恐惧。
她跑过去试图从杨媛媛手上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声音同样有点抖,一直重复着说:“还给我——那是我的——”
杨媛媛才不理她,眼睛冒光的样子就像挖到了什么稀世大宝贝,一手拦住尹孟熙试图把本子抢回来的手,另一手又把照片高高地举起来,一边展示给大家看一边更大声地说:“这是谁的手啊?学妹你还偷拍?”
偷拍……
周围的人都喝high了、也没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情本质是一场不光彩的霸凌,还嘻嘻哈哈地调侃——
“嘻嘻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
“成了吗成了吗?要是还没成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参谋参谋!”
“哎呀蠢死了,这不明摆着是暗恋嘛,问那么明白干嘛……”
……不停地议论。
尹孟熙被这些话包围着,明明没有什么恶意的,可却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扒光了,正赤条条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量;她谁也不敢看、更不敢去看肖至,就自己拼命去从杨媛媛手上抢,眼看就要够到了、照片却又被她旁边的唐霏一把抽了过去。
“肖至,这不是你的手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却很大,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更鲜明的是那居高临下的语气,很冷漠又透着嘲讽,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笑透顶的笑话。
“你喜欢他?”
她朝她看过来了、斜着眼,心灵的窗户可真诚实,里面浓重的轻蔑和厌憎是瞒不住的,生着刺的荆条抽在赤丨裸的身体上,尹孟熙已经鲜血淋漓了。
——后来呢?
不记得。
也许人本来就会躲避那些糟糕至极的记忆,生物本能的求生欲总会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后来尹孟熙已经忘了当初唐霏的那句话在现场搅起了怎样的波澜,更忘了其他人或惊诧或戏谑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感觉,只记得自己不管不顾地从火锅店跑出去了,带着一颗猛地被插进一把刀的、很久很久都无法止血的暗恋者之心。
——暗恋?
真是蠢透了。
只有没进过社会的小孩子才会干这么没谱的事、不明白这两个字本身就意味着难以计数的酸涩与伤痛——道理是很简单的,你藏着对方的那颗心越干净、被挫伤时留下的伤口就越难以疗愈。
——图什么呢?
难道你自己就不值钱吗?
二十九岁的尹孟熙漠漠地想着,脑海中的回忆翻过了几个月,现实的时间却只过了几秒而已,此刻她依然跟姚安琪和魏驰一起站在翻新过的小红顶长楼梯上,艺术墙上那张十多年前的合影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现在的她完全不能理解照片里那个稚嫩的自己到底为什么能有勇气把暗恋那颗钉子在心底凿得那么深,以至于让十多年后的这个自己依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
“嗯,是我。”
她回答着姚安琪之前的提问,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感情。
“以前做社团活动的时候拍的,是……”
她还没说完呢,小红顶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微微的响动惊扰了她、让她不自觉从楼梯上回头往下看,三十一岁的肖至就这样走进来,比学生时代更英俊也更成熟。
进个门能花多久呢?几秒钟而已,偏偏在他们各自眼中是很漫长的——一个好像很熟悉但又被翻新过了的环境,一个好像很熟悉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变化的人,叠在一起总会有些化学反应。
她忽然有点眼热、就像前几天跟他通话时一样,也许这人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把指甲盖儿大的情绪放得百倍大——可她现在不会哭的、再想也要忍着,甚至连出于礼貌跟他打一声招呼也不愿意,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楼梯上站着,低着头看他,要让他先做出一些被动的决定。
——他也没跟她争、都是顺着她的,她不想下楼他就上楼,她不想打招呼他就先做解释,学生时代的温和体贴没有一点改变,他依然是那个会让她感到安慰和松弛的人。
“抱歉来晚了,那边答辩临时出了一点状况……”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了,气息有一点不稳,也许刚刚是很着急赶来的;深邃的眼睛正在凝视她,已经宁静了许多年的树梢忽然又在轻轻颤动,告诉她那场温柔的风依然还在吹拂。
一直……在吹拂。
第36章 牵手
“没关系, 我们知道肖老师很忙。”
微妙的架子端起来,她用过分平淡的语调开了口。
“时间很宝贵,现在就开始吧。”
这语气是有点太生硬了, 就是姚安琪这种小孩子都能听出一点不对劲, 肖至看了她一眼, 神情有点难懂。
“十五分钟后开始吧,”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关于提纲, 我还有几个点想再确认一下。”
他也在跟她说工作,可语气就比她好得多, 合理的要求很难被反驳,她想了想, 说:“也可以——哪几个点?”
……又不配合。
其实她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呢?明明是想跟她单独说几句话, 可她偏不、就要跟他对着干, 也不知道图什么、能从这种叛逆中捞到什么好处。
姚安琪在旁边听着、感觉气氛越来越微妙,偷偷看看肖老师再偷偷看看尹老师,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于是反手拉上魏驰, 说:“那两位老师先对吧, 我们再去调整一下设备。”
魏驰一听就不愿意了、心想傻子才给情敌留机会,当场就说设备已经调好了不用再动,比块石头还不识趣;姚安琪真心累, 忽然觉得在场所有人里最靠得住的竟然是自己, 又用力扯了魏驰一把, 说:“要调的, 不能跟张老师用同样的背景, 得换个取景的位置……”
说着, 连拉带拽地把魏驰拖走了。
于是楼梯上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尹孟熙半垂着眼睛,短暂的寂静。
“我并不是有意迟到……”
她听到他开了口,声音更低了一些,像在耐心地对她解释。
“……是有一个学生的开题答辩有问题,所以拖了一段时间。”
——这是解释吗?怕她觉得他不重视她?
不是的。
她不是因为这个难过的。
“哦,”她继续半垂着眼睛,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是这样。”
接着她就听到他叹气了,还跟过去一样,有一点无奈又有一点温柔。
“你生气了?”
他略微迟疑地问。
“还是……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
她抿了抿嘴,忽然鼻子就酸了,十多年前的那一百一千颗柠檬居然还在保质期内,连酸味都没有一点点减退,一尝就要让人掉出眼泪。
她才不要露怯,就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说话会打扰她的专注,所以她也不要回答他。
他知道她在忙什么,她忍哭的样子他很熟悉,尽管现在的她比以前高明一些、可说到底她还是她。
“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越发轻了,就像热恋时的耳语。
“……一直都是我不好。”
——他不好?
不是的。
安慰人的话只是好听、却不是实情,也许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的原因就是他太好了,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接不住他的好。
她不想继续跟他说、怕自己绷不住,于是打算直接走人去工作,跟他错身的时候手腕却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凉意,是他轻轻拉住了她。
“我们认真聊一次好么?”他好像已经拿她没办法了,一个轻轻的触碰都要小心翼翼,“今天结束之后一起吃饭?”
她都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所有注意力都被牵在他虚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手上,她很熟悉它的样子,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触碰时总会有一点凉,无论冬夏都是那样;现在它却渐渐变热了,在她皮肤上留下类似灼烧的触感,从手腕一点点向下,他慢慢抚摸过她的手背和手指,最后完全牵住了她。
温吞地。
紧密地。
彼此的心跳在那一刻重叠,就像他第一次牵住她一样热烈——也或许稍微差一点,毕竟那一晚他还给了她一个最初的拥抱。
——就是那天。
就是她暗恋他的那个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捅破的那天。
她从火锅店跑出去,夏夜的风再热也暖不了她那颗坠入冰窟的心,眼泪早就流得乱七八糟了,路人的行人都用惊异的表情看她,大概在大马路上看到一个边哭边跑的女孩子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身后好像有人叫她,她听不清也不想理、就闷着头往前跑,好像这么跑下去就能逃出地球跟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刀两断;可最终还是被一只手拉住,就是被她偷偷拍下来又悄悄夹在本子里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拉住她的手腕,带一点令人难忘的凉意。
她一回头就看见他,在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里无所遁形,也许高中遗留给她的影响太深了,让已经读了大学的她仍觉得喜欢谁是一件过分早熟并值得被批评的事,羞耻的感觉在大脑里爆炸,她当时的样子一定狼狈至极。
不要。
不要看我。
她用力想扯开他的手、还是满脑子逃跑的念头,人要是会挖洞她此刻应该已经藏进地心去了;他却是难得的不体贴、一直不肯让她如愿,她的眼泪于是掉得越来越凶,觉得他也在跟那些人一起欺负她,明明知道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却还是要用清楚的目光凌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