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鱼卷
“圣上是在昨日夜里殁的, 白日的时候还见了一次太子殿下, 走时没有遭到什么罪,”内仕声音遥远得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殿下切勿过多悲伤过度,伤了身子。”
沈初姒登时感觉自己喉间的涩意铺陈开来,她勉强撑着桌案才能站在原地, 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活在一个冗长而荒诞的梦魇之中, 前些时日沈兆才在乾清殿中和她说过话,怎么短短这么几天,就已经……
她其实很少流泪,她自幼丧母,养母令贵妃和她亲缘很薄, 沈兆寻常又有公务在身, 也不可能时刻将她关照得事无巨细, 幼时在她身边陪着最多的就是内仕和宫女。
她向来对于什么事都看得有点儿淡, 更遑论是流泪。
可是现在, 那个唯一关心她, 只希望她平安喜乐的人, 也已经不在了。
沈兆之前说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沈初姒得遇良人, 日后就算是他不在了,也能够庇佑她,只是可惜,自己让他失望了。
从前的很多人都艳羡她有圣宠在身,可是现在,自己就当真只是一个没有人在意的落魄公主了。
圣上宾天,在封地的皇室宗亲全都要赶回盛京,谢容珏现在也同样在沈氏皇族的宗亲之内,沈兆病逝,即便是沈初姒和谢容珏即将和离,今日前去宫中,谢容珏也应当是要跟着沈初姒一同前往的。
沈初姒原本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进宫,但是想到之前见沈兆之时,他只低声希望沈初姒能够觅得良人,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未了。
罢了。
她其实从来都不想做纠缠的人,可却只想麻烦他这最后一件事。
等今日见过沈兆梓宫之后,她就将和离书给他,日后一别两宽,绝不再纠缠半分。
沈初姒将之前写好的和离书放在自己怀中,上面已经题好了自己的名字,只要他题上名字,日后他们两人也就是再无瓜葛了。
她在诸佛之前求的愿望大概都未必能得偿,只除了为谢容珏所求的那个愿望。
若是自己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是他所求的话,那也好,之前所求,终究还是圆了他的愿。
看来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昨夜下雪,不便通行,谢容珏并未前去别院,还是宿在了之前的那间书房之中。
天空之中还飘着一点儿雪粒,出行之时,蒲双仔细地将大氅披在了沈初姒的身上,然后撑着一把伞跟在了沈初姒身边。
雪天路滑,沈初姒的步伐却极快,蒲双需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她的脚步。
这间书房往日里都有仆役在外候着,但是今日不知道为何,却没有任何人守在外面,只远远地站着一些洒扫的妇人,看到沈初姒靠近,大概是有点儿诧异,但是又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说些什么。
一直到靠得近了,沈初姒才听到,里面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大概是里面的人有点儿气恼,所以声音不算是小,或许是因为说的这些话乃是秘辛,不便让人听到,是以门外并无人守着。
沈初姒原本想叩门,却在靠近的时候,霎时听到了里面交谈的内容。
是崔绣莹的声音。
“我刚刚才听到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圣上驾崩了,”崔绣莹语速很快,“你既然不喜欢九公主,也不肯同她圆房,不如就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到时候抬进府中做个妾,你也年纪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到这个年纪了,家中连个子嗣都还没有——”
崔绣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持续不断,“你就算是想纳云想楼之中的姑娘也无妨,总归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伎子,但至少要生出个子嗣来,日后就算是养在九公主身边也无妨,也算是嫡出了。”
圣上驾崩才不过一个时辰,崔绣莹居然就已经在谋算为谢容珏纳妾的这件事,只怕是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境况,料定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公主也无人撑腰,所以才敢这样行事。
其实也正常,谢容珏从不曾踏入她的院中半步,世家大族向来以子嗣为重,不过是沈兆在时不敢说出口罢了。
现在沈兆一旦驾崩,就迫不及待开始准备起之后的事情了。
“圣上不过才刚刚驾崩,尸骨未寒,”谢容珏语调嘲弄,“母亲就准备为我纳妾了?之前怎么不敢,不过就是看在圣上健在之时,九公主身后有人撑腰,母亲没有这个胆量罢了。”
“你……你当真是孽子!”
崔绣莹接着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我知晓你这些年心中有怨,但你毕竟是我的独子,你既然是不喜欢那九公主,就是纳几个妾又有何关系,就是七出之条,你也同样是可以纳几个良妾,更何况若是有了子嗣,养在九公主膝下,照样为她傍身,我这又何尝不是为了九公主好?”
“母亲这么快就想着良妾的事,应当不是仅仅为了子嗣,不过是因为良妾同样可以抬为平妻,到时候又可为氏族姻亲铺路,多有助力。”
谢容珏顿了顿,“当初让我娶公主殿下的是母亲,现在反悔的,倒也同样是母亲。”
“我又何尝想过让你娶公主?若不是圣上的圣旨突然下来,我也从未想过这桩荒唐的婚事会落在你的身上!京中这么多少年有为的世家子弟圣上不选,偏偏选中了你,谁不知晓这桩婚事分明就是个赔钱的买卖。”
“你以为我不想选那些对你仕途多有裨益的世家女,不过是因为皇命难违,现在圣上宾天,我自然是要为你的未来多做打算!”
……
沈初姒站在房门外,怀中的和离书贴着她的衣衫,上面的笔墨的味道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现在就着雪后的清冽气息,就这么一一飘散到她的脑海之中。
她喉间的涩意周而复始,她其实早就料想到了父皇一旦驾崩,自己的处境到底会有多么窘迫,却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之前小心谨慎前来讨好自己的崔绣莹霎时间就变了嘴脸。
其实盛京一直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僚场,这里皇室和官僚虚与委蛇,权利倾轧从来都不在少数。
姻亲往来大多看中背后的氏族和利益,只是从前的沈兆将她保护得太好,所有人都知道她身后是整个盛京最为尊贵的人,所以她从来都不曾见到这些。
很多人即便是并不喜欢她,最多也只是疏离的,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直白而不加掩饰的算计。
这都源于之前她是圣上宠爱的公主,而现在,她的依仗已经没有了。
沈初姒站在原地,蒲双也在门外听到了刚刚崔绣莹所说的一切,她几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到底是听到了什么,圣上才不过刚刚驾崩,谁能想到镇国公夫人就已经盘算起为世子纳妾的事情了。
她一个奴婢听着尚且伤心,更不要说是听到这些话的殿下了。
蒲双撑着伞的手轻微动了一下,艰涩地低声开口:“……殿下。”
却也只是这么唤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口什么其他的话。
沈初姒的眼睫只是垂着,往日亮得犹如珀石般的瞳仁被挡得一干二净,或许是因为刚刚流过眼泪,所以眼尾洇着红,除此以外就再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这门其实并未上锁,只是阖着,沈初姒的手指在门上碰了碰,只是一推,木板门就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了。
很难说清当时崔绣莹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常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的仪态时常能保持得很好,但是现在看到沈初姒出现在门外的时候,她却难得的失态了。
片刻的惊诧之后,面上的神情就霎时间变得复杂难言。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的一番话,会被沈初姒听到。
虽然现在的她其实听到也无妨,毕竟这天底下唯一能为她撑腰的先皇已经故去,即将登基的太子和这位公主殿下也从来都不亲厚,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为了一个落魄公主得罪镇国公府这样的氏族。
这样的事情,这位公主殿下早就应当自己猜想到的。
这么想着,崔绣莹脸上就难免少了一点儿错愕,反而显出几分理所当然来。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即便是自己今日不说,这位殿下日后也总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容珏则是和沈初姒成亲后第一次见他一样,坐在檀木椅上,看到沈初姒进来,面上也并无一分诧异,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睫,恰好和她对上视线。
也只是一眼,很快就错开视线。
“镇国公夫人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沈初姒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之前写好的那份和离书,“既然是想要世子重新觅得良人,我没有不允的道理。今日往后,我就与世子和离,如此也免得夫人这般种种思虑,劳神伤身。”
她的声音字字清晰,丝毫都没有哭腔的痕迹,好像之前那个在院中垂泪的人,并不是她。
蒲双站在沈初姒身后,却又比谁都要心疼,公主殿下幼时就是被圣上捧在手心之中长大的,又何曾受到这样的委屈,现在知晓她孤苦无依,婆母仗势欺人,即便是身上背着丧父之悲,却又要说着和离的事情。
这桩婚事,原本还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的。
沈初姒将和离书递到了谢容珏的面前,轻声道:“从今往后,就是与世子夫妻情分断尽,再无往来了。”
这件事分明是谢容珏自己所求,可是他却也没有想过,今日会是圣上驾崩之日。
刚刚崔绣莹说的话到底是有多么不留情面,他自己也都明白,若自己当真收下这和离书,今日沈初姒就要自己独自前往宫闺,圣上才驾崩就和离,这样的境况,又要面对多少背地里的讥诮和嘲弄。
谢容珏生来薄情,很少会为别人考虑,可是他分明见得沈初姒的眼尾带着一点儿红,像是刚刚哭过。
他没有接,“殿下可想好了?今日——”
“和离既然是世子所愿,”沈初姒轻声打断,“那我如当日所言,成全世子。”
“愿世子今后所求,一一得偿所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执拗,有点儿像是她当初说,愿意相信他的时候一样。
是啊,这分明是他自己所求。
作者有话说:
今天白天还有更新!
狗子日后后悔到哐哐撞大树!!恨不得把那个时候的自己打到地上扣都扣不下来TvT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化用自《六韬引谚》
第23章
谢容珏看着沈初姒站在原地, 她身上的大氅还沾着一点儿刚刚赶过来的雪粒。
他所在的屋中从来都不点暖炉,而沈初姒分明生得如此纤弱,却背脊挺直, 垂着瞳仁将和离书递给他。
指尖轻碰在宣纸之上, 未染丹蔻,大概是畏寒, 所以泛着一点儿白。
应当是真的断了念想了吧。
也好。
谢容珏抬手将她递过来的和离书接过, 很难说得上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想, 他原本应当是觉得无谓的。
就像是雪地里蜷缩着的幼犬,被人遗弃在寒冬里, 即便是有人偶尔路过蹭了蹭它的头,可这终究就只是片刻就消融的善意,不该再奢求其他。
他原本, 也不应当, 生出其他的心思。
崔绣莹大概也没想到沈初姒居然带了一份和离书过来,面上也带着一点儿讪讪,也不知道是觉得这位殿下实在是识得抬举,还是想不明白沈初姒知不知晓若是现在和离,日后二嫁的境地恐怕更为凄惨。
她缓了点儿神色, “殿下也莫要怪我,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 将来总需要子嗣继承, 其实就算是日后当真纳了妾室, 殿下也依然能坐稳正房之位。”
“是么?”沈初姒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崔绣莹, 语气讥诮, “这么说来, 国公夫人当真还是在为我考虑了?”
崔绣莹闻言,面上讪讪之色更甚,大概也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也只能噤了声。
沈初姒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她之前就受了一点儿风寒,刚刚说了这么多话,愈发觉得自己脑中昏沉,即便是穿着御寒的衣衫,也依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
她无意再和崔绣莹再说些什么,而蒲双大概是看出来了此时沈初姒的疲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
沈初姒抬步走出房门之时,她好像听到了身后的屋中,传来了谢容珏的声音——
“母亲现在应当是满意了?”
他的声音混在风雪之中,听得并不真切。
沈初姒的脚步连丝毫停顿都无,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镇国公府。
一厢情愿总有尽时,她之前所誊百卷佛经,皆为他所愿。
早该醒了。
沈初姒恍然想起当日在鸣秋寺之时,主持手拿念珠站在她面前所说的一字一句,或许,这大概就是主持当日所谓的业债难消。
就如同佛偈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