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鱼卷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先不必出发,先去寻一个暖炉过来。”
“不用,先行出发吧。”沈初姒拉了一下身上的袍子,“我不冷。”
谢容珏闻言,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脸侧,却不知道为何笑了一声。
沈初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只看到谢容珏抬眼看着自己,语气淡淡,“殿下。”
他懒散地撑着自己的脸侧,“我冷。”
*
盛京宫阙建成已久,虽然在沈兆登基之时,宫阙就已经修葺过一番,但是毕竟历经已久,还是能看得出来其中经历的累累岁月。
有些地方的宫墙早就已经斑驳脱落,但是上面的琉璃瓦还是熠熠生辉。
沈初姒年幼时起,除了以往跟随沈兆前往行宫避暑以外,其他时候很少出宫,而后来沈兆身体不康健以后,沈初姒连行宫都没有再去过了。
常安和早就在宫门处等候,将早就备好的汤婆子递给沈初姒,看了看站在沈初姒身边的谢容珏,笑着道:“圣上知晓今日殿下要来,早早就起了身,殿下畏寒,圣上早早就吩咐下去将汤婆子准备好了。”
他朝着谢容珏略一躬身,“世子。”
圣上不见人早已许久,现在终于好转了些,第一个见的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后,反而是九公主和镇国公世子,这件事其实在宫中来说,并算不得是什么稀奇。
圣上与皇后关系并不亲厚,一直以来都只是相敬如宾,就连太子,也从未亲自教导过一天,这样行事,虽说是有点儿于理不合,但是却也在宫中上下的意料之中。
常安和在前面引路,而在前往乾清殿的路上,却见到一个身穿蟒袍的少年郎君迎面走来,生得极为出众,身量很高,周围跟着一群内仕,他看到迎面而来的沈初姒,顿下了步子。
正是当今手握权柄,虽还未登基,却早就已经实行监国之权的太子——沈琅怀。
“我当是谁,”沈琅怀的视线在沈初姒和谢容珏之间转了转,“原来是九妹妹和衍之,也是,父皇一直都心心念念着九妹妹,记挂在心上,也难怪旁人还未得见,九妹妹就先进了宫来。”
沈琅怀啧了一声,“既是要事,那我也没有叨扰的道理,还望九妹妹见了父皇,替孤向父皇问好。”
沈琅怀刚刚叫的是谢容珏的字,极少有人这么叫他,沈琅怀就是其中一个,他们私交还算不错,谢容珏也略有几分了解这位太子,寻常为人其实极为妥帖,但是刚刚对沈初姒说话的时候,却实在谈不上是有礼。
看来这位太子,并不待见这位备受宠爱的九公主殿下。
谢容珏垂眼看了一下沈初姒,只见她脸上并无什么其他神色,好像也并不在意。
大概是习惯了。
嘶,他又何必管这么多,沈初姒和沈琅怀之间就算是有些什么渊源,有什么嫌隙,那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乾清殿距离宫门并不算是远,他们一行人只走了盏茶功夫,很快就已经到了宫墙之外。
主殿大门紧闭,连窗都是被封上的,而旁边的偏殿一个用于给沈兆煎药,一个则住满了太医,唯恐若是生出变端,太医一时赶来不及。
整个乾清殿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常安和将他们引至主殿外就停步不前,“圣上就在殿内,奴才就不跟着殿下进去了。”
他说着,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容珏,又压低了一点儿声音,“太医叮嘱过,圣上不宜情绪波动,殿下说话仔细让圣上多宽心些。”
乾清殿内并未开窗,虽然是白昼,但是殿内却要靠点灯来照亮一隅。
一直进入里面,才知晓刚刚在外的药味根本算不得是什么,殿内才是当真连空气都浸没着浓重的药味,就连太医院之中都未必有如此浓重的药味。
殿内滴漏发出细微的声响,偌大的乾清殿内,其他地方具是浸没在阴翳之中。
明黄色的床榻之上,突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沈兆此时背靠引枕,看着朝着这里走过来的沈初姒,脸上扯出一点儿笑意,脸上的褶皱加深。
“小九来了。”
沈兆拍了拍自己床榻旁边的位置,“父皇一连病了这么多月,连小九的婚事都没有亲自去,小九不会在心里悄悄地怪罪父皇吧?”
他说完,又眯起眼睛看着站在沈初姒身边的谢容珏。
其实原本知晓沈初姒的心意的时候,沈兆是并不愿意的,其中自然是因为他识人无数,能看得出来谢家的这个孩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良人。
可是既然阿稚喜欢,沈兆到底也还是如了她的愿。
“父皇怎么会这么想,”沈初姒的手碰了碰谢容珏的手背,拉着他的小指,走到沈兆的床榻边坐下,“父皇若是身体痊愈,日后想见我和衍之可以时常前来探望父皇。”
沈初姒的手有点儿凉,刚刚碰上谢容珏的手指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甩开。
他并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个规矩,但是指尖传来的那点儿细腻的触感,让谢容珏喉间不知道为何,有点儿发痒。
靠得近了,沈初姒才看清现在的沈兆的样子。
昏暗的室内灯光下,沈兆和她记忆之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段时日的缠绵病榻,几乎像是吸干了他的精气神一般,虽然才是堪堪知天命的年纪,看上去却好像已经是行将就木般。
沈初姒想到之前太医说的话,忍不住鼻尖一酸。
现在的沈兆,不过是太医用各种奇珍勉强吊着而已,其实身体早就已经是每况愈下,体竭之症,无力回天。
沈兆的手抬起,似乎是想碰一碰沈初姒的发鬓,但是抬至半空之中,又担心自己的手实在是粗粝,所以将手指在床褥上磨了磨,才碰上沈初姒的脸侧。
“小九现在长得越来越像你的娘亲了,”沈兆目光有点儿怔然,“父皇的身体,父皇自己知晓。今日这么一清醒以后,明日其实也都说不准,父皇恐怕是要早些去见你的娘亲了,其实也好,先前的时候,总是梦到她。”
“从前父皇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了。”沈兆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谢容珏,略微咳嗽过了几声以后,“现在你也成家了,这样日后就算是在梦到你的娘亲,父皇也有脸去见她了。”
沈兆并不适宜见人许久,刚刚强撑着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力竭了,所以待沈兆脸上涌现出倦意的时候,沈初姒就准备从殿中退出去了。
却不想她刚刚准备走的时候,沈兆却握住了她的手,只对旁边的谢容珏道:“你先行出去吧,朕和小九单独说一会儿话。”
沈初姒原本的手还拉着谢容珏的小指,听闻沈兆的话,手上的力道一撤,那点儿触感瞬间远离。
谢容珏垂着眼睛看着沈初姒的指尖,手指蹭了一下掌心。
空旷的大殿之中,瞬间就只剩下了沈初姒和沈兆两个人。
“阿稚,你同父皇说实话。”沈兆眯起眼睛,“你与谢家那个小子,现在到底是如何?”
虽然沈兆缠绵病榻许久,可是他久居上位,说起话来不怒自威,“父皇知晓当时赐婚之时,镇国公府多半是不愿的,那小子也是如此,父皇其实之前也多久考量,只是你既然喜欢,便也随着你去了,反正父皇总会护着你的。今日其实我也能看得出来,其实你与他……”
沈初姒是他看着长大的,她的一言一行,沈兆都能看得分明。
更何况,谢容珏看向沈初姒的时候,眼中并无一丝情意。
沈兆止住话意,只转而问道:“可有受委屈?”
沈初姒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沈兆长叹一口气,“罢了。朕其实大概也能明白,只是阿稚你一定要记得朕当初在赐婚之时和你说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是能长出来的,没有人生来薄幸,谢家那个孩子若是当真动了情,便是只会对着阿稚一人,但若是实在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
“朕永远都为阿稚留了一条后路。”
……
沈初姒走出乾清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分明之前还是并不算好的天色,现在的余晖却又分明而瑰丽,挥洒下来的光映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谢容珏就站在不远处。
他站于宫阙之下,绛红色的锦袍却又和这宫墙格格不入。
纵然是天生薄情,也会有被捂热的那日。
他此时站在自己面前,却又如山间云霭。
第10章
沈初姒从殿内出来之时,谢容珏也正巧从着那边看过去。
他想到刚刚沈兆分明已经憔悴至极,却也还是担忧着宫外的沈初姒,将她的一些都事无巨细得准备妥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掀唇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意,却实在有点儿自嘲的意味。
都说九公主殿下除了圣上的宠爱一无所有,可是就只单单这点儿情意,对于向来无情的帝王家来说,又是多么奢侈。
他和这位殿下,生来就是不同的。
在归途的马车之中,沈初姒手指抵在暖炉附近烘了烘,她抬眼看到现在正靠着边缘阖目的谢容珏,他的眼睫生得很长,马车中掌灯晦暗,落下的阴翳覆在了眼下。
其实他不睁眼的时候,脸上笑意全无,当真显得冷淡而无情。
一点都不像那个风流之名满盛京的镇国公世子。
“谢衍之,”沈初姒小声叫他名字,“我听皇兄是这么叫你的,先前在来时路上,我听到你唤镇国公夫人并不是娘亲,反而十分生疏,你与她关系并不好吗?”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
谢容珏睁眼,眼中原本有的三分笑意顿消,他垂眼看着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殿下。”
他笑了声,“……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一般,生来好命的。”
回到府中已近戌时,只从之前那句以后,他们一路上再无其他交谈,一直到沈初姒下马车的时候,谢容珏也没有要下来的迹象。
蒲双接住沈初姒递下来的手,却看到沈初姒往马车内看了一眼。
却也只是一眼,除此以外,就再无其他。
一直到沈初姒走远,原本懒散坐在其中的谢容珏才道:“白蔹。将暖炉撤走,还有,今日之后,将这里面的帘幔全都换掉。”
逼仄的空间之中,这里到处都是沈初姒残留下来的香味。
谢容珏抬手将帘幔挑开,吹散了其间的味道,“去别院。”
*
拂江院距离主门并不算是近,大概是因为见过沈兆,沈初姒一时半会并无倦意,之前从宫中带回来的杂谈已经看完,她突然想到这件屋子之中也有一间书房,便想着从其中找出几本来看。
拂江院中每日都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所以就算是这里许久都没有人使用过,也依然是纤尘不染。
一直走到这间书房,沈初姒才发觉这里的布设和整间寝屋的色调完全不一样,寝屋之中所用的木料大多是酸梨木和紫檀木,色调偏暖色,而这间书房中则是乌木的陈设,显出一种几乎不近人情的板正来。
沈初姒站在书架旁看了看,她原本以为在这件书房之中应当有些志怪杂谈,却没想到等她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全都是策论,从世家大作到极为稀少的孤本,应有尽有。
几乎和沈初姒从前所见的沈琅怀书房一般。
只是大概是因为这些书籍许久都未曾有人看过,洒扫的侍女也并未敢碰这些珍贵之物,所以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沈初姒她之前跟着其他公主们去过上书房听夫子授课,对于策论也算是略知一二,就抬手从书架之中抽了一本。
虽然按照礼法来说,其实公主们原本并不需要学习策论,但是沈兆却觉得既是身为皇室女,日后对于朝政能够针砭时弊,好过只在宅邸之中相夫教子。
所以从前在上书房之中,沈初姒也学过一些策论,教导她们也都是名家大儒,比起宫中其他皇子的教导夫子也丝毫不落于下乘。
只是沈初姒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谢容珏分明从未入仕,也没有在朝为官的意思,为什么要在书房之中放这么多的策论。
她随手拿出的那篇策论是关于治水的,字体有很明显的描摹痕迹。
整篇文章则是引经据典,虽然辞藻华丽,但是实则并无什么内核,也无新奇之处,倘若当真是在殿试之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出彩的好文章。
沈初姒兴致寥寥地将这本策论放了回去,突然想到了之前谢容珏对自己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好运。
谢容珏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是世家大族的唯一嫡子,出身于这样的煊赫世家,比起自己这样母族微弱的公主来说,能够选择的余地显然是更多。
一个母族微弱的公主,并不能给世家带来任何实质上的裨益,更何况自己与太子沈琅怀关系并谈不上是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