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十四钗
不待村民完全勒停了马,顾蛮生就从车后挪腾上前,坐在了架马的位置上。他手掌马鞭,快活地喊起来:“叔,口令怎么喊?”
老汉道:“想马跑就‘得儿驾’,想马停就‘驭’,想马拐弯就‘歪呀歪’,其余的就看你跟这马的默契,牲口也是有灵性的。”
“得儿驾!”顾蛮生一掌鞭就疯,也挥鞭来个空响,然后一路大笑大喊着“驾驾”,把原本回程的时间生生缩短一半。
电话试打成功之后,顾蛮生的程控交换机就再没掉过链子,但迟迟没拿到结款,所以浩子他们在村里也就无所事事。这时杨柳嘴里冒出了个先进的名词儿,叫售后服务,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反正就是客户体验大于一切,他们仨不能白吃白住,必须主动帮村民干活。
万川村的活儿基本都是农活,村民们知道顾蛮生是大学生,不知道他没毕业,零打碎敲的,提了不少实际问题。贵州八山一水一分田,农民确实不容易,所以,什么树上的柑子与刺梨、地里的玉米与折耳根,需要施个肥、剪个叶,顾蛮生全都照办。今年柑子大丰收,但万川村的村民乐不出来,老话说“谷贱伤农”,往年也有这样的情况,最后种出的柑子来不及卖,至少烂一半。但这回好了。顾蛮生问贝时远要来了一本收录了全国二十万企业名录与电话的“中国大黄页”,给所有能与柑子扯上点关系的厂家打电话,什么果脯果酱、柑粉饮料,甚至柑络都不浪费,利尿止咳又去痰,能入中药。
顾蛮生天天帮着万川村的村民一起务农,入乡随俗得很快,从穿着到谈吐,俨然已经是个庄稼把式。他跟着老五又一次爬完坡回来,就听村里人喊:“扈嫂子家的猪跑了!”
这些日子杨柳挨家挨户帮忙喂猪,哪知道碰上一头最不安其分的,一不留神就让跑了。村里小孩儿都出来凑热闹,稻草垛子上密匝匝坐满了人,看着一个大姑娘满村追着一只猪跑,猪在泥地里左冲右撞,嚎丧似的叫个不停,孩子们都笑了。
村里的大老爷们也不帮忙,都拄着锄、扛着镢,一旁嘻嘻哈哈地围观。顾蛮生跟着一起凑热闹,他跳上离杨柳最近的一个草垛子,跟浩子并排坐着,“这儿那儿”地胡乱指点江山。
“那儿呢!那儿呢!猪钻你身后去了!”
泥地上方的空气濡着一层湿气,脚下又泞又滑,杨柳听信了顾蛮生的瞎指挥,猛一转身,结果下盘不稳,人一下就扑倒了。多俊的一个姑娘,像棵水嫩青葱笔直地插进泥地里,模样别提多好笑。
顾蛮生就是存心的,正哈哈大笑,泥地里的杨柳忽然蹿了起来,朝他猛扑过来——
浩子机灵,先溜了,顾蛮生轻敌,完全没想到一个纤纤袅袅的丫头蛮力那么大,坐着的草垛子被对方都掀翻了,他那大咧咧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就跟着一起倒进了泥地里。刚刚爬起身,杨柳又立马从他背后袭击,一跃跳上了他的后背。两个人你争我夺地在泥地里滚了一遭,最后还是泼辣的杨柳占据上风,骑跨在了顾蛮生的身上。
风不嚎了,云不飘了,围观的人群散没散不知道,但一切静了下来。旷天野地之间,他们都不动了。
杨柳咻咻喘着粗气,垂着头,她溅了一脸蜂窝煤似的泥点子,反衬出她的白肤明眸来,她的皮肤白得晃眼,眼珠黑得锃亮,眼里还濡着一层水汽,如梦又如幻。这么一双眼睛这么看着你,简直要摄你的魂,顾蛮生也以同样含情脉脉、雾气蒙蒙的眼神望着身上的姑娘,蓦地来了一句贵州当地的方言:“这个姑娘盯(漂亮)得很。”
杨柳还是不动,顾蛮生想站起来,她却不让。也不说话,就是不让。她一眼不眨地盯着顾蛮生看,发现顾蛮生的颧骨侧边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平时看着不显眼,也无损他的俊俏,阳光下就像一条金色的丝线。她听浩子说过,这是顾蛮生初来深圳见义勇为时,被一个歹人持刀划伤的。
“一般故事发展到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亲你了。”没想到对方这么蛮,顾蛮生索性放弃挣扎,就这么似笑非笑地躺着。猪逃跑时又拉又尿,他俩身上都有热烘烘的粪臭味。“我看这儿也不比深圳差,要不以后我种田,你养猪,咱俩凑合一下,就做一对幕天席地的野鸳鸯?”
“怕你不敢。”杨柳居然不羞不怵,一双眼睛既带春情,又含血性,反倒更亮了。
“我怕什么?我一老爷们又不吃亏。”顾蛮生心口一紧,差点招架不住这双眼睛,亏得脸皮够厚,稍稍反应片刻,便又嬉皮笑脸道,“小树林、玉米地、稻草垛子,你挑个地儿,我都可以。”
杨柳终于放开顾蛮生,自己站了起来,她没有不好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曲夏晚来,就觉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扫兴。她对仍躺着不动的顾蛮生说:“忘记告诉你,你下田的时候,我爸来电话了。”
杨景才的电话其实一早就来了。顾蛮生一去杳无音信,又擅作主张留在了贵州,都令他心中那杆秤更往卖公司那头倾斜。顾蛮生不在的日子里,余少哲也没少嚼顾蛮生的舌头。杨景才终于作了决定。
起初都是杨柳顶着、拖着,没通电话的时候就写信,后来电话通了又打电话,她对杨景才的决定不满意,滴水不漏又气势汹汹地顶嘴,气得杨景才血冲头顶,险些隔着千里之遥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但杨柳也有顶不住的时候,他们在万川村待了三个多月,来时满山青翠,而现在树上的柑子都结了出来,像一只只小灯笼。龙副县长那边没表示,他们也没拿回一分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拖无可拖的地步,只能打道回府。跑了这么一趟,才卖了三台程控交换机,都不够抵来往路费和吃住花销的,还得背一半回去,基本算是白忙活了。杨柳告诉顾蛮生,我爸已经决定把公司卖了,细节都谈妥了,就等你回去签字了。他尽力了,她也尽力了,可惜事与愿违。
“都说失败是成功他姥姥,”顾蛮生将浩子打好的背包拎起来,走出了村长家。面向挂着致富口号的黄坯土墙,他抽动嘴角笑着骂了一声,但笑得不太好看,“我操他姥姥的。”
杨柳听在耳朵里,听出了顾蛮生深深的失望。他们来时正是万川村最萧条的时候,每天粝食糊口,还得下地干活,为卖几台交换机几乎无所不为。那样的情况下顾蛮生从没抱怨过,这是他唯一一次爆了粗口。
一行三人搭上了老五的拉泥车,刚准备下山,忽然间,载着龙副县长的小车开了过来。龙副县长带来一个消息,县里刚刚接到几个厂家的电话,不仅收走了一大批柑子,还有人预约来收刺梨果做果干。万川村的村民终于意识到了电话的重要性。
聪明的耗子听出了这个消息的生机,一扔背包就兴奋地喊:“生哥,好消息啊!”
然而顾蛮生背包仍在肩头,僵僵站着不动,他看上去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若狂,反倒有些失魂落魄。龙副县长继续说下去:“一个县里九个镇,平均一个镇有十个村,全都没装电话……对于你们的交换机,我现在就一个问题……”龙松脸上笑意弥漫,说了很多,但顾蛮生全没听见,全没看见,他只看见山风把那些写着致富口号的旗帜刮得猎猎作响,草屑与沙土跟着满天飞舞。
龙副县长最后笑盈盈地说:“我只问你,你们展信的交换机存货够不够?”
杨柳当场泣不成声了。她站在一边,透过一双泪眼,看见顾蛮生渐渐红了眼睛,泪水好像已经在他这双深陷的大眼睛里蓄积良久,但又执拗地不肯落下。
也只有杨柳看见了,这个男人先是整个人打寒噤似的不为人察觉地抖动一下,然后嘴唇才动:“够……管够……”
带着第一次成功的狂喜回到深圳,顾蛮生第一时间就给曲颂宁打去电话,写信太慢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对方,自己终于打开了农话市场,也终于可以像那些电影里的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接自己的意中人了。
他的手里攥着那枚干枯的蔷薇,胸中各样感情异常澎湃,化到嘴边却只是一句:“你姐……”
“恭喜你,”曲颂宁在电话里向他表示祝贺,然后轻轻一声叹息,“我姐姐结婚了。”
握着听筒的手指突兀地一紧,顾蛮生垂眸一笑,那滴始终没落下的眼泪落在了1996年的这个秋夜。他想,一定是深圳不夜的灯火迷了他的眼睛。
第23章 谁比谁有种
顾蛮生那百折不挠的专注精神赢得了龙副县长的欣赏,也随之赢得了几乎整个贵州市场,然后佳音飘万里,传各地,向展信预订交换机的电话一夕之间纷沓而来。小点的村子用几十门、几百门的单位用户交换机,大点的县城用千门数字局用交换机,顾蛮生打的主意是“闪电战”,甭管收没收到钱,接到订单就派小队上门安装,然后按照他跟杨柳在万川村的成功经验,安装小队都得留下一个月负责后期服务。如此一来展信原先那点人手就不够了,顾蛮生能亲自上门的就绝不假手他人,但实在分身乏术,把他劈成八瓣也不够。
偏偏以余少哲为首的那群展信老员工根本使唤不动,这些人半分力气不出,却爱以元老自居。好容易拨乌云见明月,哪能容人拖后腿,顾蛮生索性撇下他们,直接去招工市场上找人帮忙。
订单一份份来,活儿一件件干,顾蛮生挂了又一个订货电话,立马撸起衬衣袖子,招呼着临时请来的工人去仓库搬出一台千门交换机,准备连人带货一起去外地。这本是星期天的上午,对方只是随手先拨个电话问一问,压根没想到这个电话会被应答。旁人哪里知道,顾蛮生为了抢市场,吃住几乎都在公司,早没了工作日与休息日之分。
刚刚踏出仓库,余少哲忽然半路杀出,带着几名老员工堵在了他的身前。一人多高的机器,几个人小心抬着,顾蛮生吩咐大家把货卸下,动动胳膊松松筋骨,冷眼看着余少哲。
“你在非工作日的时间找外人搬我们展信的货,你跟杨总请示了吗?”余少哲眼见去了一趟贵州,杨柳跟顾蛮生一天天地亲密起来,早就酱油店里打架,醋意盎然了。他存心挑事儿,向顾蛮生凑近一张脸,故意一字一顿地说话,“不问自取视为偷,要不要把杨总找来评评理?”
“找,”顾蛮生站姿挺拔,铿锵回答,“找来正好。”
余少哲有备而来,一早就通知了在家休息的杨景才。果然堵人的阵势摆出不久,杨老板就被引进了厂门。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对峙中的两拨人,问道:“这大周末的,怎么回事?”
不等余少哲恶人先告状,顾蛮生对杨景才说:“总用临时工不是办法,我打算招一批人,先招一百来号吧,不够再招。”
“招这么多?”余少哲当场跳脚,“你要招人问过杨总吗?”
杨景才就在身前不到三米处,但顾蛮生一点没有征求老板意见的意思,冷静道:“我没打算问,这人我非招不可。”
杨景才还没发表意见,余少哲那边就有人起哄附和,七嘴八舌,说老员工们陪着公司从低谷一路走来,个个忠心耿耿,人人劳苦功高,现在展信刚刚开始盈利,大规模招人必然削减这些老员工的福利。
杨景才确实对顾蛮生有些意见。从自作主张在万川村逗留数月开始,顾蛮生所做的一切决定,基本就没问过他,显然早已不把他这个无能的老板放在眼里。顾蛮生看出杨景才一言不发下的暗潮涌动,平稳冷静地自己说下去:“杨总是当过兵的人,知道部队里最怕兵油子。我们是活下来了,可光活着就够吗,现在是开疆拓土最好的机会,可这群人不想打仗,也打不了仗,展信养不了只会吃喝拉撒的闲人,想要更进一步,必须立即招新。”
余少奇简直暴怒:“你想抢班夺权还是怎么着?展信的老板姓杨,不姓顾!”他扭头看着杨景才,冲他蹬了一脚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杨叔”。杨景才刚才就一直表情复杂地望着顾蛮生,半晌之后咳嗽一声,从这种不算表态的表态来看,他是真对顾蛮生意见不小了。
“这儿轮不到你姓顾的说话,你有种就跟我在杨叔面前掰扯掰扯,怎么,不敢啦?”仗着老板给自己撑腰,余少哲见顾蛮生不再说话,愈发得寸进尺,“哎哟,刚才不还拽天拽地,□□大日四方的么,怎么,不出声啦,怂啦?”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老板摆明了不想支持自己,顾蛮生此刻没什么复杂的内心活动,只是无端端地感到乏力。他站得笔直不动,微眯眼睛皱着眉,仿佛是在跳梁小丑似的余少奇对峙,又仿佛早已遁入虚空的遗迹。
忽然间,厂门外又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像一注鲜艳浓重的油彩般,大喇喇地泼了过来。还是浩子够机灵,看出余少哲这回存心要给顾蛮生难堪,赶紧去搬来了救兵。顾蛮生的眼睛被狠狠晃了一下,救兵原来是杨柳,红裙飒飒如女战神,既艳丽又英武。
杨柳看清院内阵势,二话不说走上前,抬手就给了余少哲一个嘴巴子,打得余少哲目瞪口呆,连杨景才都狠狠一惊。杨柳对余少哲说:“他比你有种,他比你□□大,展信现在还就顾蛮生说了算,不服就滚!”
老板虽没发话,但老板的掌上明珠发话了。杨景才对宝贝女儿既爱且怕,打小就没怎么拂过她的意思,现在也默许了她的话。所有试图围剿顾蛮生的老员工都自讨没趣地走了,余少哲捂着被打肿的脸也走了,晦气感尤甚。
待厂房大院里只剩他跟杨柳两个人,顾蛮生调整出足够戏谑的表情,问杨柳道:“刚才那话挺有气势的,可你又没看过,怎么知道?”
杨柳一点不觉尴尬,大方道:“怎么没看过,我认识余少哲的时候他还光屁股呢,那小玩意儿米粒大,想来现在也大不到哪里去。”
顾蛮生懒洋洋一笑:“我呢。”
杨柳的视线毫不犹豫地下移,落在了顾蛮生的两条长腿之间,然后眼角一飞扭头就走,还不忘啐一句:“流氓。”
“浩子,她用眼睛非礼我,居然还骂我流氓?”待佳人扭腰动胯远去,顾蛮生才恋恋不舍地扭转头,挥手招呼工人继续搬货,准备一会儿散件运输,带人去现场组装。
在顾蛮生的心里,杨柳已颇有几分红拂女之于李靖的意味了,美艳剽悍还侠骨柔肠。但他还没工夫往一些更缠绵悱恻、催人遐想的故事上想,手脚被放开之后,他知道展信若要有大作为,就必须赶紧纳入新鲜血液。他让浩子悄悄回到先前打工的宏康电子,试着挖一些人过来他们展信。
朱旸晃晃悠悠地从门外进来,听见顾蛮生的话,当场不解地问:“干嘛要回宏康挖人,他们都是农民工,不懂技术也不懂销售,人才市场上多的是大学生,何必费那功夫。”
顾蛮生解释说,展信的千门机已经销售一空,两千门机也刚刚研制落地,还未经测试就打算上战场,可能安装之后会遇上技术问题,就得派人常驻提供售后服务。这就少不了大量的安装工人。首先,人才市场上找不到那么多本科专业是电信工程的大学生,就算找得到,工资开销目前的展信都吃不消,何况宏康那些工人天天干的就是生产与组装程控交换机,所谓不会作诗也会吟,培训起来甚至有可能比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易上手。其次,销售话术可以教授,销售技巧可以培训,但去农村、去县城,关键是能吃苦,还有比宏康那些被压榨血汗的工人更能吃苦的人吗?
朱旸像是被这话说服了,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顾蛮生注意到他挎着的皮包里有部大哥大,眉头一皱:“你哪儿弄来的大哥大?”在朱旸来得及反应之前,劈手就夺了过来。拿在手里掂掂,看看,真跟砖头一般。
“你悠着点,”朱旸紧张道,“别给我摔了,我花了不少钱呢。”
展信转危为安之后,顾蛮生谨记朱亮嘱托,没亏待过朱旸,所以他兜里是有不少闲钱的。这小子一有钱就不知轻重,像在马厩里憋屈久了的马驹尥起蹄子,拦都拦不住,顾蛮生有些替他担心,说了一句:“你才悠着点,有钱也别忘记家里。你哥这会儿人在大西北,一家老小都指着你呢。”
“知道知道。”朱旸伸手去拿自己的大哥大,没想到顾蛮生腕子一撇,直接抛给了一边的浩子,道:“拿去玩吧。”
大哥大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接落在浩子手里,惊得朱旸心口收紧,脸色瞬间铁青。还没来得及抗议,就听顾蛮生揽着他的肩膀道:“坏了赔你一个,我让浩子拿着有用。”
于是浩子就穿西装、抹头油,拿着大哥大去找了先前关系还好的工友。工友都对他的变化大为惊讶与羡慕,谁能想到当年真跟耗子一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小子如今却是一副老板做派呢?浩子跟昔日的工友们天南海北地瞎聊,见火候到了,便说了自己如今跟人办工厂,销售程控交换机,正缺他们这样懂生产与安装的技术工,销售有提成,留驻售后有补贴,干一个月可能比他们在宏康干一年都挣得多。工友们都动心了。
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陆陆续续就有人辞职了,最后连工头郑高兴都耐不住起了异心,宏康这样的地方确实没意思,老板吃肉吃饱,却连口肉汤都不肯分给下面,郑高兴沾了个远房亲戚的光,其实也从来没捞到过实际好处。见已经去展信的人收入大幅提高,余下的工人个个跃跃欲试,他也打起了同样的主意。抹开面子,郑高兴辗转向别的工人打听完之后,就准备跟他们一起去面试。
到了展信工厂大院里,郑高兴一见到顾蛮生就傻了眼,没人告诉他,展信的老板就是顾蛮生。犹记得两年前自己跟顾蛮生打的那个赌,他当时掷地有声地说过,对方要能开出一家工厂,自己跪着给他打工。
顾蛮生也在乌泱泱一拨人头里望见了郑高兴,眉毛一扬,“哟”了一声:“这不是咱郑工头嘛!您老也来凑这个热闹?”
郑高兴被人推搡着进了门,冲顾蛮生讪讪一笑:“看看……我就看看……”
说是面试,其实根本不走流程,那些排在郑高兴身前的工人,遑论高矮胖瘦,顾蛮生每一个都拍一下肩膀,笑着说一声:“招。”
薪水比宏康翻了几番,顾蛮生还说干得好还有奖金,甚至以后全员持股。周围一片跟春晚似的欢腾氛围,郑高兴不得不跟着强笑,心里头直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把话说这么绝。
转眼顾蛮生来到郑高兴跟前了,他望着直愣愣站着的老工头,眉梢不客气地微微挑高:“怎么着,还不肯低头?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浩子跟几个受够了他闲气的工友一起拍手起哄:“不想低头就回去呗,反正属狗的,吃屎也管饱。”
顾蛮生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全场就安静了,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盯着郑高兴那张老脸,盯得他几乎肝肠寸断。郑高兴这时又在心里把顾蛮生骂了百十来遍,最要紧一句就是“小人得志便猖狂”,他想,不就是运气好赶上固话大潮么,中国现在处处在装电话,你掘来的这一桶金也不是靠真本事。
他仍然不怎么瞧得起顾蛮生,但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为了黄金可以屈膝吗?郑高兴打定主意之后,喊了顾蛮生一声“顾总”,就真的作势要跪。
然而腰板刚刚一折,膝盖还没碰地,顾蛮生及时伸手,又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他笑笑说:“刚下过雨,地湿着,别滑倒了。”这算是替他把刚丢的面子又找补回来了,郑高兴正纳闷着,就听见顾蛮生扬声道:“招。”
顾蛮生来了疯劲儿,对着所有前来投奔他的工人们大喊:“全都招了!”
接着他就被一个来自湖北的订货电话喊走了,留下哗然的工人们。朱旸格外不理解,当年他们没少吃郑高兴的亏,他问浩子:“生哥什么意思?请君入瓮?想暗里整这姓郑的?”
郑高兴也同样担着心,他认为自己准是入套了。他一瘸一拐地来到浩子身前,咬着牙道:“我不会任人糟践,你们要是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这活我不干了,这钱我……我也不挣了!”
“顾总敬重你是77级的大学生,更感谢你当初激他开公司办工厂,”浩子人小鬼大,像是早有所料,“他知道你会问,他让我转达你,‘以后好好干,咱们一笑泯恩仇吧。’”
挺有分量的一句话,说得以小人度君子的郑高兴老脸一红,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顾蛮生招下郑高兴,不只是为了向人显示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宏康的车间里那么多工人,郑高兴一个人就管得他们服服帖帖,可见确实有几分治人之才,招他以后准能派上用场。郑高兴也投桃报李,保留并改进了宏康原来那套军事化管理制度,还制定了一套“底薪、业绩提成、加班工时与加班工资”相结合的薪酬模式,既保证了展信的利润,又能让员工心甘情愿地超额付出。
宏康老板那边早视顾蛮生为毒瘤,见他来挖人,也自知留人不住,只能盼着赶紧送佛上西天,好再去招一批廉价劳动力恢复生产。反正,这一下成功挖来了一大批工人,按照各自性格特征,一部分留在工厂做工,一部分售前跑市场,一部分售后搞服务。顾蛮生跟杨柳靠种地养猪卖出第一批交换机的故事很快在新来的工人里穿得人尽皆知,顾蛮生跟他们打成一片,喝酒时也从不避讳提及那段以苦为乐的日子,笑称自己还睡过屎尿满积的猪圈呢。
新来的工人很受这样的励志故事鼓舞,在众人配合下,顾蛮生的“闪电战”战术大放异彩,展信一鼓作气,凭借着反应快、出手准、价廉物美的设备还有极致周到的售后服务,在别的通讯企业回过劲来之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征服了几乎半个中国的农话市场,销售额终于破亿了。
捷报频传之后,顾蛮生抽出一天空闲,跟杨柳一起带着浩子去了一趟动物园。这小子来了深圳这些年,心心念念就想去一回动物园,可惜跟着顾蛮生他们忙得脚不着地,一直没能如愿。
暖和的仲春下午,天高云淡,三个人轻装出发。动物园里的花开得比外头热闹,挤挤挨挨姹紫嫣红,人工湖春波涨绿,微风在脸上轻柔摩挲。
杨柳在食草动物区给山羊、兔子喂萝卜,低着头,微垂着眼睑,长发在风里一拨一拨地拂动,没了平日里的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她与身后一排美人蕉相映成画。
顾蛮生不禁想,一年春好处,□□不离就是这一幕了。他心一柔软,嘴却更贫,冲杨柳作出喊话的姿势道:“你这么贤良淑德我都不习惯了,该不是想这么忽悠一只,回去清炖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柳照例瞪眼啐他,顾蛮生哈哈大笑,扭过头来问浩子:“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我喜欢老虎,百兽之王,太威风了。”浩子还沉浸于刚才百兽之王的威风之中,啧啧有声好一会儿,才反问顾蛮生,“生哥,你呢?”
“我喜欢狼。”顾蛮生的视线绕开杨柳,指向不远处关着灰狼的铁笼子,“狼不比老虎天生神力,威风凶猛,但他更贪婪,更残忍,更锲而不舍,更百折不挠。尤其是头狼,永葆野心与勇气,一旦认准目标就死咬不放。”
栅栏背后的这头灰狼有些瘦,但骨架大如花豹,眼神非常凶悍,好像随时可能破笼而出,一口咬断猎物的咽喉。灰狼注意到有人正盯着自己,便也抬头与顾蛮生对视,他们眼睛直视眼睛,彼此的目光都不带善意。顾蛮生的眼神专注得离奇,专注得吓人,像发了癔症一般,也说不好是凶狠还是虔诚。
很快,浩子就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顾蛮生与这头狼之间,甚至有这么一瞬间他意识到,顾蛮生跟这头狼还真有可能是同类。
第24章 香港回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