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远
外公喝了一口粥,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昨晚忘记给你说了,沈家的祖奶奶今年身体不怎么好了,也在这个医院疗养,你一会儿过去转转。”
沈家在京阳立足到现在,风雨六十年,一直都是这个老太太一手把持,也是近几年才大权旁落,交给了唯一的孙儿沈适。去年沈家和周家订婚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听说为了一个姑娘。
于是温渝担心道:“严重吗?”
外公吃着粥,沉默的点了下头。
“上个月都在ICU呆了好几次,我前两天过去陪着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就不怎么清醒了。”外婆叹息了一声,“身体不饶人哪。”
听到这个消息,温渝是有些难过的。小时候她还经常去沈家玩,老太太对她和温寻都特别好,还打算选一个给沈适定亲,得亏后来她们移居了扬州,来往少了也就把这事撂下了。老人有时候是等不及的,年纪大了一只脚搁棺材里,说进去就进去了,最让人难过的是,你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温渝是跟着外婆一起去的。
淋巴癌晚期患者住在最后面的那栋楼里,走廊都很安静,病房里只有常年跟在沈老太太身边的萍姨在服侍,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们一进来,沈老太太就醒了。
外婆笑着问候:“老姐姐,我来看你了。”
沈老太太抿着嘴努力笑了笑,目光落在身后的温渝身上,温渝乖巧的叫了一声祖奶奶,将水果放去桌上,回过头,听见老太太轻轻哎了一声:“都长这么大了。”
外婆说:“25了。”
沈老太太微偏着头,道:“真是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孙女,我走到这一步,还是孤零零一个,没有妹妹你这么大的福气。”
“可别这么说,沈适天天来,还不知足啊?”
沈老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不懂。”
外婆怎么会不懂呢,沈家的事多了去了。老太太年纪轻轻丧女,儿子基本上断绝关系,只有一个孙儿,现在弄得也不好,这一生为了沈家付出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人就是不能太固执强势,还得适当柔软。
外婆拉着沈老太太的手,轻拍了拍:“老姐姐,别再管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路,你也享享清福,当个退休老太太不好吗?”
沈老太太静了半天,眼里含起热泪。
服侍着沈老太太的萍姨这时走了过来,用湿毛巾轻轻的沾了沾老太太眼角的泪,说:“太太,可不能哭。”
沈老太太闭了闭眼:“爱萍,你去把张律师叫来。”
温渝跟着萍姨一起出去了,给了两个老人一点空间。萍姨去打电话,她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京阳的天刚才还很好,忽然就乌云密布,好似有一场急雨要来。
后来的那两个夜晚,外公都是李碧琦陪护,温渝白天会去医院转一趟再回去,帮外婆打扫打扫院子,做做课题。
沈老太太是在一个疾风骤雨的深夜走的,走的时候打的止疼针,没受多少痛,就那么睡过去了。葬礼很简单,但排场不小,老太太纵横商家多年,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拜祭那天,所有人都打着一把黑伞,只能看到很多背影。
温渝是后辈,站的比较靠后。
李碧琦在和前面站着的中年女人说话,完了还有一场饭局要去,温渝还是开着那辆老牌吉普先离开的。墓地垂吊的人很多,车子也停满在路边,因为下着小雨,地面也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寂寞沙洲冷的气息,肃静庄严,生者节哀。
她把车从墓地开出来,挡在了第一个路口。
那一片风雨寂静,没多少人,温渝绕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出去了,一直往前走上了六环,雨越下越大,前边的大货车好像出了问题,一直停在拐弯处,有交警在处理。
雨水太大,她一时没看清路,撞上了前面的奥迪。只听到重重地一声响,她差点往前倾身趴到方向盘上,心里一震。
有交警过来敲她的窗:“下来一趟。”
风雨大的厉害,雨刷一直在摇动。
温渝只能自认倒霉,拉起衣服上的帽子,罩在头上,下了车。雨水瞬间刮在脸上,打的嘴巴生疼,她努力配合交警处理,看见前面黑色奥迪上的司机走了下来。
她只想快点解决问题:“师傅,你看怎么赔偿?”
对方犹犹豫豫说不清话,说赶时间还是什么的,拉着交警在一边说,温渝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眼睛里夹杂着雨水,只能在一边干等。
过了一会儿,那个司机敲了敲后座的窗。
车窗缓缓降下来,不知道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司机连连点头面露难色,又转过身对交警道:“我们老板说不追究了,就是现在车抛锚,辛苦你赶紧联系一下让人过来。”
温渝看了一眼那辆车,京AG打头。
后面的数字很是讲究,温渝以前算了解过。有一年温老爷子来京阳,就有几辆这样的车来接。像这种牌照的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怪那交警这么好说话,点头哈腰。
过了会儿,交警总算想起她了。
好在她也很配合,现在人家不要赔偿倒是她占了便宜,但对方的车走不了了,她还有些愧疚,想着要不要过去道个谢,就听见那司机对后座的人道:“老板,这么大雨,备用车一时过不来,都堵在三环了。”
隔着那么大雨,温渝还是听清了。
车里的男人声音低沉:“让调辆京安的过来。”
温渝霎时一愣,口气真大,来头不小。只是那声音太过熟悉,让她不得不冒着雨,抱着怀疑的态度慢慢走了过去,走到车尾,犹豫了一下,歪头看去。
车里的人似乎也感觉到注视,微微斜眸。
温渝很是意外的喊了声:“林净宁?!”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估摸着林净宁也没有想到,会在京阳遇见她。这么大的一个城市,两个人遇见的几率实在小的可怜。或许是雨水的关系,她的眼睛比以往都明亮的多,帽衫里的那张脸格外的楚楚动人。
林净宁想起前段时间,无意间谈起与宜城大学的合作项目,江桥有意无意说了句:“这马上要放暑假了,顾院长总算可以闲着了,您也能喘口气。”
他当时停了半秒:“什么时候?”
江桥说过两天。
林净宁那阵子又忙起来,到处跑饭局做项目,没有时间联系温渝,那会儿倒是想起她温顺别扭的样子,对江桥说:“她应该也放假了,你去送一趟。”现在不见快小一月,倒是没什么变化。
隔着雨水和玻璃车窗,林净宁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子,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击中,有雨水渗进来,他眼睛微微眯起来。
温渝用手背抹了把脸,看着他:“你怎么在京阳啊?”她问完觉得不妥,又不知道从哪多了一丝勇气,“那个,你司机说,车抛锚了,还要赶时间,你要是有急事的话,我开车,送你?”
一段不长的话,停顿了很多次。
林净宁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就是想找点清净。这姑娘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和她在一块,想不清净都不行。只是她这句“开车送你”,倒是喧宾夺主有些意思。
他笑着看她:“行啊。”
那天的温渝是有些难过的,沈老太太去世她很是感慨,再加上那天大雨,她又是一个人,总觉得要没活找活忙起来。
遇见林净宁这事儿,只能说是太巧了。
路口拐弯处的那辆大货车很快移开了一点距离,温渝开着自己的老牌吉普过来。林净宁坐上来的时候,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整个人显得严肃。
印象里这样的相遇有些狼狈。
温渝拉下自己的帽衫,见他这一身黑色西装,脸色也有些淡漠,还是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林净宁不咸不淡的开口:“你随便开。”
他一时不太想回酒店了,这两天来京阳出差,刚好参加沈家的葬礼。从生意场的角度来讲,江南林家和京阳沈家关系并不密切,但这种事,总还是得过来露个脸的。
眼见窗外的雨变大了,劈里啪啦砸下来。
温渝担心看不清路,又追尾,现在车上还坐着一个人,于是将车胡乱拐了个弯,开上另一边车子比较少的路,直接上了高速。
她开的专心,路上都没什么话。
倒是林净宁先问了句:“你怎么也在京阳?”
温渝:“回来过暑假。”
“家在这?”
温渝点头。
半晌林净宁道:“车开得不错。”
温渝不好意思扯扯嘴角,很快看了他一眼,又目视前方,车子往着京郊的方向开去,两边慢慢出现着山坡和原野,在这样密闭狭小的空间里,风吹雨打都觉得平静安宁。
她大着胆子调侃:“有吗?”
林净宁没说话。
温渝讪讪的收回了刚才的表情和心思,却听林净宁淡淡嗯了一声,至少他见过的女人里,还算开得可以。
林净宁眼皮半抬,道:“京阳不比宜城差,怎么去那么远?”
温渝想了想,说:“家里比较严格,可能从小在家待久了,想试试一个人出去什么样子,知道这世界怎么运转,社会怎么发展。”
还挺有思想,林净宁笑了声:“现在知道了吗?”
温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小时候看到李碧琦到处跑,觉得工作很容易,后来才发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林净宁说:“你年纪还小。”
温渝:“不小了。”
林净宁:“太着急知道,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温渝:“…………”
她侧头看着林净宁,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交叉口,随便拐向右边上了坡,才对林净宁说:“其实你看着也不大。”
林净宁:“你不是说我像38吗?”
温渝窘然。
林净宁第一回 觉得逗女孩子挺好玩,看着她脸红心跳还要装作很淡定的样子,他觉得好笑:“也就比你大点。”
话音刚落,车子轰隆一声。
温渝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事,林净宁最快冷静下来,指示她道:“打开警示灯,慢慢靠边停。”
她立刻松油门,握紧方向盘,尽量保持直行,利用发动机缓慢制动,缓慢减速,直到车子安全驶入路边的应急车道。
等车停下来,林净宁道:“我下去看看。”
他打开车门,一头钻进雨里。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多,一边是山坡,一边的远处住着些人家,老远看去还亮着灯。温渝这是把车开到京郊外了。
林净宁来回检查了两边,是轮胎报废了,他从后备箱拿了警示牌放在150米外。温渝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林净宁这人看着低调有城府,做起事来却也没什么架子。
温渝承认她痴迷于他的冷静和理智。
林净宁折腾了一会儿才又回到车上,低头拨了一个电话,信号源差,一直没有接通。见他一身都湿了,头发还滴着水,温渝从包里拿出纸巾,也没想那么多,直接给他擦拭。头顶忽然安静下来,她动作一停,抬眼。
林净宁无奈一笑。
那一刻温渝五味杂陈,匆忙低下头去,收拾着手里的纸巾。林净宁看着她慢下来,抬手握住她的腕子,拿过她手里的纸,说:“我自己来吧。”
温渝小声道:“我好像开错道了。”
林净宁:“我知道。”
温渝:“那你不提醒我?”
林净宁:“反正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