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尾
张澍有些吃惊,“周小明也不差啊。”
万清回,“恋爱关系又不是看人差不差,是看有没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接着转了话,“兆琳自身条件那么好,你妈怎么会介绍给周景明?”
“周小明也很优秀好吧。”
“这不是优不优秀的事儿,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事儿。”万清认真地说:“两个家境甚远的人可以自由恋爱,但媒人不会这么介绍。特别是女方家庭优于男方。”
“这事不是我妈主动介绍,是兆琳母亲托我妈介绍的。说只看重男方人才,别的不计较。我妈从小看着周小明长大的,俩人又同在浙江。”张澍犹豫着说:“兆琳原先有个谈了几年的初恋男友,说是非常相爱……”
“她父母不同意?”万清看她。
“不是。”
“男方已婚?”万清猜道。
“她男朋友死了。”张澍轻轻地说:“几年前俩人在国外念书,好像是报复社会的枪击……”
万清惊住,半天没接话。
“我妈不让我出来说。”张澍交待她。
“我明白。”万清点头。
“超出咱们生活认知了吧?”张澍唏嘘。
“看不出来。”万清附和。
“咱们看不出来的事多了。”张澍叹息,“人那么善于伪装,又那么多面复杂。”
俩人逛完没遇到更合心意的,还是去了那家品牌。张澍给兆琳电话,报了中意的整套家具款号。午饭后又接着逛,看上了两张小万把块的床垫,也没好意思再麻烦人兆琳,自己凭本事给解决了。
晚饭最终没聚成。一来有中介联系万清,约晚上七点带买家来看房;二来张澍接到父亲电话,让去他家里吃晚饭。两张苦瓜脸对视,拜了。
万清也要烦死这对买家了,先是男方家人来看,接着女方家人来看,然后亲戚朋友看……前后看了不下四五回。每回她要面露不悦时,中介就小心翼翼赔不是,说这样的买家最有意向。是最有意向,但也最容易黄。这个亲戚两句,那个朋友两句,说黄就黄。
待看房的人离开,万清忙了些琐事,洗洗袜子,揉揉内裤。她焦虑的时候最喜欢干这些小事儿,什么都不去想,专心把内衣裤洗干净就好。忙完闲来无事,下楼去超市买洗衣液,路上收到张澍微信:【烦死了,你说她没事老跟我哭穷有意思?我又不朝他们家借钱。】
万清问:【饭菜怎么样?】
张澍回:【她手艺确实比我妈高明那么一丢丢,但还是我妈煮得最好。】紧接着问:【你吃了吗?】
万清回:【吃了。】
她在超市干转一圈,再一次忘了要买什么。但她也习惯了,不着急,索性挑了兜苹果出来。到家洗了个苹果,坐在餐桌前一点点啃,啃完去洗漱。刷牙时盯着镜中人看,看看五官,看看眉眼,各个角度细看半天。
洗漱好躺床上刷手机,群里张澍在跟周景明闲聊,说今天买家具时碰见兆琳了,又问他们分手的事儿。俩人来来回回聊几十条,周景明始终没谈他为什么分手。
她谁不服,就服人周景明。你抛给他一个问题,他只要不愿意说,就会把问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解决掉。他不解决抛出的问题,他解决问题本身。
她开始发呆,又想了别的。逐渐灵魂抽离躯壳,在各个房间游荡。好无聊啊,太无聊了,灵魂游荡一圈后坐在床头望着她躯壳说:“好无聊。”
躯壳附和,“是啊,好无聊。”
灵魂恨铁不成钢,“你都三十来岁了啊。”
躯壳能量殆尽:“是啊,我都三十来岁了。”
灵魂拷问:“这样干巴巴的人生还要多久啊?”
躯壳很挫败,“……也许三十年?也许五十年?”
灵魂这回没崩溃,只是失望地、悲悯地望着她说:“这些年,你一年过得比一年好,也一年比一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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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张澍就来母亲家蹭食,张孝和打了五谷豆浆拌了两道小菜。母女俩如往常般沉默地吃,张澍嫌太安静了,喝着豆浆看向她妈,提议,“妈,说说话吧。”
“说什么?”张孝和把剥好的水煮蛋给她。
张澍到嘴边的话,看她妈一副淡然自如的神情,算了。说了她也不懂。
“有话就说。”张孝和看她。
张澍想想,莫名其妙地问:“我是不是到你这个年纪就好了?到你这个年纪就所有的风景都看透,就不被红尘俗世所扰,就真正的洗尽铅华?”
“我没有洗尽铅华,也没觉得自己日子有多惠风和畅。”张孝和烦烦地说:“你小舅家那堆破事儿,我已经托关系跑半年了。我跟你胡叔叔的关系也并非一帆风顺。”
啊、听到小舅家张澍开始脑仁疼,昨天小舅的儿子找自己借钱,张口就五万。她撺掇她妈,“干脆跟小舅家断绝关系吧?”
“能断我早就断了。”张孝和一大早不愿提糟心事儿,转了话题,“你要自己住烦了就过来住几天。”
“算了。”张澍摇头。
“多看书、多学习、多充实自己日子就会好很多。”张孝和老生常谈,“不学着改变不丰富自己,日子当然要难捱啊。”
张澍看着盘里的菜,没了胃口,放筷子说:“我去上班了。”
张孝和说她,“是你让说话的,说了你又烦……”
“我都不想说了,是你一个劲非问。”张澍觉得糟透了,“你现在变得好啰嗦啊,我都不敢轻易抱怨两句,说什么都是我自身的问题。算了算了,以后我只跟你报喜,只说那些让你开心快乐巴拉巴拉的……”说着换好鞋子下楼,到了车上,先从包里拿出棉签棒,沾沾眼角略微花掉的妆,补补口红发动车上班。到了单位打卡,收到母亲一条长长的微信。
如果一周里哪天情绪最差,毋庸置疑是周一。
万清早上六点半自然醒,洗脸刷牙拉伸,照惯例出来晨跑。今天状态很好,跑了七八公里也没觉得累,跑着规划着趁家具都还没到……是把自己卧室的墙给刷个色好?还是贴壁纸好?接着又想到了大美人兆琳,人帮自己省了这么些钱,怎么说也该请人吃顿饭。想着想着就差点迎面撞上小春母亲,她本能绕个弯就跑了。
这弯一下子就绕到了周景明家附近,后来她就再没劲跑了,自然也没心情想墙纸颜色什么的。脑袋就空空的,慢着步子准备回家。这时又碰见周景明母亲买菜回来,热络地要她去家里吃早饭,说她都做了什么什么。
万清是不经让的人,没推辞的理由自然就跟着去了。当看见停在他家门口闪闪发亮的车就后悔,她只想吃早饭,不想看见周景明。看见他,自己总控制不住想拔剑而起。
院里周景明显然刚运动过冲完澡,上身大背心下身阿罗裤。阿罗裤就是比平角内裤长点的棉裤衩,优衣库大把,她还有条同款的。周景明看见她转身回卧室,半天衣冠楚楚地出来。周母给他们盛饭,催他们吃了上班,说着端了碗放坏的荤腥物,给邻居家的猫送去。
俩人离老远,各坐餐桌一端互不相扰。面前摆着可口的饭菜,可万清没心情,她老毛病犯了,肚子隐隐作痛。一紧张她就肚子痛。她没动筷,安静地坐在餐椅上等这股痛过去。
周景明吃好,没忍住说她,“不合你胃口?”
万清摆摆手,你上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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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周景明家,万清约了车去乡下看望父母,她想他们了。市区离乡下算不上远,一二十公里。
父母在乡下乐不思蜀,竟然筹划着要承包多少多少土地……种植大棚蔬菜或草莓。舅舅接茬儿,先把板蓝根种好吧!先把板蓝根种好吧!
中午舅舅舅妈去了村里吃喜酒,刚念大学放暑假回来的表妹跑出去玩了。万清母亲坐在那儿择韭菜,不时望两眼给菜园浇水的女儿,心里直嘀咕,无是无非打个车来干嘛?她也不敢问。这些年她性情越来越古怪了,春节回来见亲戚也没个话,家里满地都是她掉的头发……你还没关心她两句个人的事儿,她烦到不行。
前年春节母女俩生气,起因是她问了万清几句工作怎么样啊,感情顺不顺啊?当下万清就拉脸子,回呛了她两句。把她给气得呀,她说父母育她成人供她念书,还没资格过问一下她生活?她个讨债鬼直接出门,半天拎了几沓钱回来,甩桌子上说报恩了什么的。她爸气得差点抽她。
她心事重重地在这儿择菜,那个讨人嫌的搬个马扎坐过来,也看看给菜园浇水的人,发愁地问:“她现在谈对象了吗?”
“你去问问。”她没好气。
“我不去。”万清父亲捏了把韭菜,一根根择。
万清母亲有些烦,说他,“你看你择的是个啥?”说完一把夺过他手里韭菜,“你凉快去吧。”
“冲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冲她。”
“你是她老子,冲你就够了。”
“你别以为这是你娘家我不敢发脾气……”他人在屋檐下,已经忍气吞声很久了。
万清母亲抬脚踹翻一个马扎,万清闻见动静回头,“爸你干嘛呀?”
“你爸喝了两口马尿,朝我使能耐呢。”万清母亲先发制人。
万清过来,看她爸,“你又发什么脾气?”
“你爸想问你事,他不敢,非要我问,我不问他就摔马扎。”万清母亲言简意赅。
“啥事啊?”万清问。
“他问你谈对象了没?”
“谈了就跟你们说了。”万清看他们,“多大点事儿。”
“听见了吧。闺女说没谈,谈了就跟你说了。”万清母亲撵他,“你忙去吧,别杵这儿了。”
“就是啊爸。你脾气也该熄熄了。”万清最看不惯了,“以前在家摔,如今在舅舅家你也……”
万清父亲忙离开,“你们厉害你们厉害!”
万清继续折回菜园子浇水,她扯了一条长长的细水管,手指按压着水管头朝黄瓜秧和番茄秧上浇……她爸早就阻止她浇了,说哪有大晌午给菜浇水的?她不听。她爸这会正在屋檐下喝茶,看见就嚷嚷她,哪有这么浇水的?再浇就死秧了!接着就过去关总阀门,把她手里水管一圈圈给盘起来,问她是不是读书读成呆子了?基本生活常识都不懂……
万清就站在那儿,听着听着开始抽泣。她爸看见她站那儿哭,心里慌了,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呀?他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她眼泪跟水龙头似的,哗哗往下流。她妈也忙过来问她怎么了,要把她往屋里拉,大太阳下晒死了。
万清哪儿也不去,就蹲在那儿大哭,茫然无措哭得很恸。她父母很焦急,心疼地给她撑把伞,说遇上困难了就说出来,家人会帮着解决的。她说不出来,她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要灰飞烟灭了,她只会依循着本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用哭泣来表达。
因为别无它法。
第22章 旧雨重逢(十三)
万清哭得脸都肿了。母亲同样是肿着双眼,用毛巾裹了罐冰啤酒帮她敷着。父亲则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想与她长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舅舅舅妈吃完酒席回来自然也知情了,万清崩溃那一幕被表妹撞见了,她悄悄告诉了父母。舅舅不懂怎么安慰人,只笑她这么大人了,怎么像个小孩儿似的呢?舅妈也说啊,说她从小就品学兼优,心理素质那么好,说她西藏高考那两年都熬过来了,苦尽甘来,眼见生活越来越顺遂,怎么反倒心里不畅快了呢?
表妹轻声安慰她,用力地抱抱她,说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崇拜她呢!外企工作上海落户买房……这一切都多么地令人羡慕。她念一所前途未卜的三流大学,将来毕业了能不能找到工作都是问题。她说未来自己要能去一家外企,要能在上海落户买房,她能幸福死!她愿每天在床上三跪九叩,对伟大的造物主感激涕零,她甚至愿意用十年的寿命交换这一切。
她更羡慕她是家中独生女,姑姑姑父一直竭尽全力给予她最纯粹的爱和最好的教育。不像自己,天天跟念高中的弟弟勾心斗角,还要时时提防父母偏心。舅妈听不过了,笑骂她是没良心的小妮子,家里啥不是双份?生怕落了埋怨。
万清头昏脑胀,眼睛也痛得睁不开,也顾不上今天有多么失态和丢人,头枕着沙发背昏昏地睡着了。她隐隐绰绰还能听见舅舅说,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有多苦,日子有多么难捱,而且姊妹们又多,如今也全都过来了。他总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娇气,尤其家里独一个的,不舍得打,没吃过苦,经不得挫折,才一个个无病呻吟。
万清母亲听见“无病呻吟”,当下垮脸呛了他两句!舅妈忙打圆场,说你弟弟说话就是不讲究。万清母亲又开始落泪,也再次提及当年西藏的车祸,再次强调女儿有多么多么坚强。想到刚刚女儿蹲那儿大哭,捶着胸口喊痛,她情绪逐渐崩溃,开始压着声怒斥丈夫:当年就不该听你的去西藏——
眼见局面失控,舅妈忙拉了她出去,说干嘛呢孩子刚睡着。舅舅则递给万清父亲一支烟,说跟他去田里看看板蓝根。表妹见大人们都出去了,拿着一把蒲扇替睡着的表姐驱蚊子。她望着表姐不安的睡颜有些不懂——住在城堡里的公主怎么能哭能喊痛呢?我多么想跟你交换人生啊。
万清在乡下多住了两天,晨起田间跑跑步,傍晚和父母散步去田里看板蓝根。她根本就不关心板蓝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偶尔抽离出来,能听见父母闲话家常,不是父亲大谈小农经济,就是看不惯舅舅爱赌点小钱,或是嫌舅妈煮饭太咸;母亲说我弟还看不惯你领导做派,对啥都爱发表意见指手画脚,整天说话书面仙儿。
她痛哭一场后心里畅快了不少,父母没过多追问她为什么哭,因为她也说不出。倒是母亲先同她聊,要她以后多顺着自己心意生活,家人不再干涉她的私生活;父亲也同她促膝长谈,说早年自己不得志才怨天尤人,才迫切地渴望她能有一番成就和作为。也委婉地反省了自己长期以来对她的教育,说外头要太苦了就休息一段,家人永远都是她的后盾。
三天后她收拾了准备约车回市里,父亲不让她约,要她把自己那辆老丰田给开回去。万清问他:“你不开?”
舅舅接道:“你爸有事开我的就行。”
万清提前发动了车,空调半天才凉,车内噪音还很大。她降了车窗问:“你不是早嚷着要换车?”
“晚两年吧,等出新款。”她父亲回。
“你爸是先攒着给你上海买房呢。”舅舅打趣。
“哪儿啊。”父亲不依了,“晚两年那车出新款我就买。”
她母亲嫌他们啰嗦,催她,“快回去吧。晚上在家反锁门。”
万清看他们,轻声说:“那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