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尾
父亲出狱后就来了一回,五十多岁的人头发花白,奶奶想让他留下来干个事但又不好说,江明珠出面说了,父亲应着好啊好啊,但两天后的早上就悄声离开了。隔了小半年联系上了,说在寿光他的老战友那儿,随后陆续发了几回蔬菜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菜,但奶奶每回看见就很安心,吃得也很珍惜。
她喝着啤酒想跟周景明通个话,问芃芃学校的事怎么样了,想想太晚作罢。她这边烧烤店房租十月到期,她不打算续了,她想在芃芃九月开学前回老家。前一段她让周景明帮忙找学校和门面,等回去了继续干老本行。
这一行还不错,大财发不了,小钱绰绰有余。且这些年她也积攒了不少,她也没什么个人开销,车还是三四年前买的五菱之光,当时考虑每天买菜什么的方便。一来她物质上没追求;二来奶奶让她夹着尾巴做人。毕竟她们是外地人,尽量低调不要招惹同行。
凌晨收市到家,她麻利洗个澡,头发擦擦站在阳台上等晾干。奶奶和芃芃早睡了,吹风机会吵到她们,而且她头发短犯不着用吹风机。她发质非常软,留长就很烦,动不动就打结嘛的。自从生下芃芃后她就一直短寸,还是自己照着镜子剪的。她头发软,短寸也乖乖地趴在头皮,加之她胸平,穿衣风格偏中性,倒显出她有一股另类的美。
其实她还不少追求者呢,但她对男人没兴趣,总是冷眼相待。可就是邪门,她越是恶心他们,他们就越觉得这才是个性!去年她有张照片还上了热搜,那晚她后厨出来喝酒,刚点上烟抽一口,发现有人对她拍照,她夹着烟头斜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她上了热搜。
第24章 旧雨重逢(十五)
隔天中午万清去了张澍家,吃过午饭顺便等人送床垫。她家新房离张澍小区不远。
张孝和烧了三菜一汤,足够她们三个人吃了。往常万清也爱来蹭饭,来她们家蹭饭没负担,她妈不会特意烧几盘几碟,就很家常随和,几道精致的小炒就够了。
张澍还开了红酒,她们边吃边闲聊。聊什么?先聊张澍的情感,那谁她前夫一个月没来了,之前他差不多十天来一回。张澍心里五味杂陈,一面失落一面又觉得解脱。嘴上说还是一个人好,乐得自在,将来跟妈妈作伴巴拉巴拉的。
张孝和筷子夹了一团米,温声回她,“我才不要跟你作伴。”
张澍撅嘴:“那你想跟谁作伴啊?”
张孝和说:“一个人啊,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张澍嘴巴巴个不停,“我就要跟你作伴,我就要跟你作伴……”
万清惬意地吃菜喝酒,不多接话。
饭后张澍先把卧室的空调提前开了,好热啊,外面至少三十七八度。张孝和擦着餐桌说:“看我们多幸福啊,空调房里待着就好了。”
万清正在厨房洗水果,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平和,附和道:“是啊,这么热的天我们还能休周末。”
“可不是,多少工作都没有双休日呢。”张孝和柔柔地说:“我们有房有车又有体面工作,多好啊。”
张澍洗着碗说:“你一来我妈就特温柔。”
万清吃着一颗杏子站去阳台上,暴晒了十秒钟回来,喊张澍:“你能坚持晒一分钟,我给你一百块钱。”
张澍为了治她,擦擦手出来站去阳台上,一分钟后回来,“给钱。”
万清当然不给,挑着果盘里的漂亮水果吃。
张澍前后追着她要,俩人打打闹闹地回了卧室午休。张孝和洗了内衣拿去阳台上晾,伸手摸摸护栏,哟……可不是,滚烫滚烫的。
万清趴床上,两条腿夹着被子问:“你妈会再婚吗?”
张澍啃着桃子说:“不会。我妈嫌麻烦。”
万清也不多问,只说:“你妈这样也好,清净自在。”
张澍没做声,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起身去卫生间洗手,躺回来时万清已经合眼了。她看着万清的脸,手指肚儿抚摸她眼角周围,小声说有晒斑了。
“戴口罩戴的了。”万清嘟囔着说:“我脸蛋都没有,只有眼角这一块斑多。”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张澍情绪高涨,觉得万清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人。她轻抱住她说:“你长斑了也最漂亮。”
万清推开她,“好热啊。”
张澍就要抱住她,拍着她背说:“睡吧。”
万清确实乏了,打了个哈欠说:“楼层高就是好,听不见蝉叫。”
张澍还是没忍住,试探道:“你喜欢周小明啊?”
“没有啊。”万清本能回。
“你喜欢他就承认,我也不会说什么呀。”张澍躺平了望着天花板。
很复杂,不知道,万清没做声。
张澍侧脸追问,“他哪儿吸引你了?”
“我没说他吸引我啊。”
张澍奇大怪了,“认识三十一年了,你们怎么突然就来电了?”
“不是啊,他以前就喜欢我……”
张澍切一声,更愤怒了,“他千帆过尽兜兜转转,最终发现还是你好?”
万清觉得她莫名其妙,翻了身不想听她说。
“我就觉得他不适合你。”
“你们俩不合适,都太自尊自傲了。”
万清忍住不理她。
“你不觉得很奇怪很膈应吗?我们从小一块儿都那么熟了……”张澍叨叨个没完没了。
“你是不是暗恋他呀?”万清烦了。
“我暗恋他?”张澍要脑缺氧了,“呸、我脑袋又没毛病!”
“你可真有意思!”万清回她,“人家还配不上你呗?”
张澍头晕晕的,不想跟她多说:“你喜欢他就承认,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没说我喜欢他。”万清强调。
“那你为什么处处维护他?”张澍简直了,“还表现多看不惯他似的。”
“你莫名其妙!”
“你本来就跟他更好!”张澍脱口而出,“当年考研你为什么只告诉他?”
“神经病!”万清起床要回家。
张澍扯过一个枕头抱怀里,也不理她。
等万清离开,听到动静的张孝和过来问她,“你们嚷什么呢?”
张澍红着眼圈什么也没说。
万清懒得等电梯,顺着楼梯一阶阶下。简直有毛病,她有情感缺陷吧她?自己爱喜欢谁就喜欢谁,要她管那么多!等大汗淋漓地下来,她又自虐地顶着烈日走回自家新房。路上经过一棵有蝉鸣的小树,她嫌人聒噪,站那儿抱着小树摇啊摇,把好好的蝉给赶走。
张澍同样也不好受,光着脚出来猛灌了一大杯凉白开。张孝和见也问不出,眼不见为净地吃水果,随口道:“以后少喝点酒。”
张澍看向淡然的她,看着看着就有了怨气,说:“我觉得我的人生糟透了,一直在失去一直在失去……失去我爸,失去我们家,失去我的爱情,失去我的婚姻,失去我的生育……”说到这儿她顿了,努力平缓了情绪说:“我以后也不会变得更好了,只会越来越糟。妈你现在还有我陪着,我呢,我不知道啊。等将来我连你也失去了,我就彻底一个人了。”
说完她拎了包下来,好炎热啊,她也懒得开车,撑着把伞去万清家新房。她知道万清一定在那里。路上她先绕去了家冷饮店,买了万清爱喝的冷饮。她想,万清看见也许会开心点吧。她拎着冷饮去的路上又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
三四点师傅来送床垫,折腾了大半天。新家只有床和衣柜,沙发茶几餐桌类的因为是总代发货,需要晚两天。本来卧室想贴壁纸,这个一句容易发霉发黄,那个一句受潮脱落,屁事可多了,她也懒得折腾了。
她静静地躺在卧室床垫上,努力想一些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儿。没一会门铃响了,她过去开门,张澍拎了冷饮上来,递给她后在屋里转一圈,随后干巴巴地说:“……中午喝多了。”说完强忍泪意,在家都没哭,这会更不能哭。
万清伸手抱住了她,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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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张澍住去了母亲家,母女俩饭后下楼消食,回来依偎在沙发上看剧。看什么剧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澍很喜欢这一刻的安然。
她小时候羡慕万清家,倒不是说她们一家有多温馨和谐。没有,万清家也矛盾重重。但她总能在傍晚看见他们一家人出来消食。有时候只有万清父母,有时候是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她记忆犹新。哪怕她目睹过万清父母吵架摔东西,她也没觉得有多可怕。
自己家……该怎么说呢。好像只有她刚念小学的时候,父母还会拌嘴交流争对错,家里还有些生机。后来他们也不拌嘴了,再后来也不交流了。直到她高考结束,父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他们要分开了。她当时什么反应?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还说他们没必要等自己高考完,早几年自己也是能接受的。她记得在自己说完这些话后,父母第一次失态地哭,而她则像一个大人,安慰他们没有关系。
大三的那一年寒假,她曾和万清在被窝里聊各自的婚恋观。以前她们从不聊这些,至少不会聊这么深入。那晚她们聊了很多很多,她们的某些观点大相径庭,但一致的都对爱情抱持悲观。她们都不相信地久天长的爱情。为什么?看看身边大人就知道了嘛。哪一家不是过着过着都变得乏味不堪和麻木不仁。
话是这么说,可当她们相继遇见爱情时,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她们也都觉得自己的爱情全世界最特别,最与众不同,开始渴望和憧憬地久天长。当她被求婚时,她幸福的要昏倒了,她第一刻告诉万清自己要结婚了。当时万清回她:恭喜你进入爱情的坟墓。
张澍不理她,让她一边去。
后来……后来就离婚了嘛。当她确诊不孕后,冷静地望着丈夫情绪低落地把这件事第一时刻告诉公婆,那一刻她就清楚,她的爱情彻底消失了,她的婚姻到头了。她公婆的家庭观念很传统,是绝不会接受领养小孩的。除非是他们自己儿子不育。可是尽管如此,尽管上一段感情不尽人意,但她内心还是有些渴望,渴望被人爱,渴望被人珍视。
她内心也乱七八糟,她也不知道……她也曾认真想过,如果俩人过日子久了,爱情转化为亲情或别的,她也是能接受的。
她甚至在某一刻隐隐怪过母亲,怪她过于强势干涉自己的婚姻,在前夫一次又一次来留宿挽回她的时候。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母亲……她也有可能不管那么多就复婚了。但更多的时候她对母亲感激不尽,在她彷徨无助的时候,她总能给予自己莫大的能量。可是也正因如此,她很痛恨自己过度依赖母亲。
原本今天她要说很多,说万清在自己心里有多么地重要,甚至比爱情都重要……但母亲好像并不乐意听。她忽然间意识到,这两年母亲好像很疲于听她叨叨,情感上都疏离和怠慢了自己。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有点被惊到,但更多的是委屈,出于某种心理她就说想回自己家了……
张孝和并无挽留,只叮嘱她,“路上慢点,睡觉反锁门。”
张澍什么也没说,拎上包出来进了电梯。
张孝和看电梯快到一楼,这才折身回来反锁门,然后站去了阳台上,目送从单元楼里出来的女儿。直至她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慢慢去了卫生间洗漱,上床歇息。
张澍失落地到家,顺手反锁了门,犹豫半天发微信母亲:【我哪儿做错了呀?】发出去那一刻迅速撤回了。
算了。
她先把手机扔卧室床上,接着开了空调,然后戴上头箍洗漱。这时万清打语音给她,约她明天逛街买漂亮裙子,又说了些女儿家的话。她一扫之前的郁郁寡欢,直说好呀好呀,真是幸福呀!
等聊完,也洗漱完,她心满意足地靠坐在床头,拿起本书看。她决意这回不与母亲计较,原谅她这两年的反复无常。绝经期加更年期嘛。
看了会思绪涣散,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妈宝了?都三十一岁的人了,屁大点事都跟母亲说。万清就曾明确表示过,很烦自己的感性和没完没了的叨叨。
她又开始隐隐焦躁了,书再也看不下,她关了灯准备睡觉。这时收到大学室友的一条微信,想再一次邀请她当嘉宾,录制一期远程播客。她室友当年考研去了北京,俩人时有联系,如今她在北京做文学编辑,前两年和同事做了一档播客,偶尔也会邀请她当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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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人厌的周一来了。周景明和张澍各自上班,万清也开始整理新房。
总代那儿打电话来确认了,说这两天会送货上门。午饭口万清聊张澍,让她这周约兆琳出来吃饭,老欠着人家心里不得劲。张澍回她:【你别老当回事儿,兆琳也忙,整天朋友圈风生水起……】
万清说:【她来不来是一回事儿,咱得主动约。】
张澍回:【好,晚会给你信。】
万清也有兆琳微信,张澍推给她的。兆琳的生活很丰富多彩,朋友圈每天都更新状态,不是健身房打卡就是晒绝版手办,或和家人在外游玩,或画着浓浓的妆在省会夜店。她前两天还同张澍八卦,说兆琳不是 top10 美硕?言外之意就是她这种阶层的人,怎么能跟普通人没区别呢?张澍也说是啊,说可能一个人身上标签贴再多,她也是一个人吧。
她抓了根挠痒刷往背上挠,卧室转客厅,客厅转阳台,总感觉忘了什么大事儿。她站在阳台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正午太阳毒辣,一个人影也没。不多时她就回了卧室,她有午休的习惯。
睡到两点关了风扇起床,又瘫去客厅沙发上边刷手机边看电视。看见朋友圈有人晒冰镇西瓜,她翻身而起,趿拉上拖鞋就去冰箱找吃的。她洗了大蟠桃坐那儿吃,这不行啊这,这日子有点混吃等死的意思。可要她立马回上海上班,她又提不起劲儿。她望着餐桌上的外卖盒发呆,想着要是父母在家就好了,这样她就会煮饭。简单的厨艺她也会点,就是一个人懒得煮,控制不好量煮一回吃三顿。
想着她就跟爸爸妈妈视频通话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刚刚好,一家子人新新鲜鲜和和气气,都急于在镜头前友好问候。通完话获得些能量,驱散心中块垒,开始整理家务,专注地忙忙这忙忙那儿。
晚上出来散步又接到父亲电话,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在舅舅家住得不舒坦,最后才说,说母亲又拿了钱贴舅舅,托关系把表弟弄去了省里读高中。反正他将来考哪儿都行,只要不考去上海,去了上海也是给你找麻烦。万清安慰他说没关系嘛,拿钱就拿吧,你们整天住在舅舅家吃吃喝喝的。表弟有能力考来上海是好事儿,人这一生起起落落,说不好将来谁帮谁呢。父亲被安抚到了,还难得说两句俏皮话,说闺女就是小棉袄。
万清笑笑,父女俩聊几句挂了。
挂了电话回家,群里张澍@她:【你家电都买了?】
对家电!她就说把什么大事给忘了。上午去新房感觉空荡荡,但又说不出缺啥。她回:【还没买。】
张澍说:【你们有高中同学在家电城当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