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尾
万清不在意道:“我马上都三十二了。”
周景明专注地看她,看她不再年轻的容颜,看她不再顾盼神飞的双眼。
万清摆摆手,结束了视频。
她找出个指甲钳剪手上的倒刺,张澍贱兮兮地来语音了:【小媳妇,你婆婆考完了没啊?】
万清回她:【去一边吧你!】
张澍回:【明天把你家冰箱里的大鹅拿上,让我妈给炖了。】
万清回完她微信下车,百无聊赖地去附近城乡结合的超市转一圈,打着哈欠买了盒薄荷糖。拿着薄荷糖准备回车上午休,就在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心口一紧,有预感似的拿出手机看,是一行外地号。
她快步回了车上,用力关上门,调整了呼吸后才接通。
她说:“你好?”
当江明珠听见“你好”的那一刹那,本能就把手机拿远了。那些她尘封的、遗弃的、不屑一顾的旧日情意汹涌着要把她淹没。她竭力克制着,她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分钟后她才说:“我是江明珠。”
车里的万清也把手机拿远了,重新调整了呼吸,得体地笑说:“我听出来了。”话落,江明珠就结束了通话。
她没有打过去,她扯了张纸巾盖脸上,然后输入江明珠手机号搜索她微信,好友验证:万清。
直到周景明母亲考完试,她们回去的途中万清接到张澍电话,她喜极而泣,说下午有个外地号跟她打电话,她不接,半天对方发短信说是江明珠。张澍语无伦次:我以为是骗子,我以为是骗子——
第35章 旧雨重逢(二十六)
当天晚上她们就约了饭,周景明出面组织的。
万清把驾考完的周母送回家,顺便也回了自己家洗个澡,换了身得体的衣服和化了淡妆;张澍下班也先回家换了衣服,细细打扮了番;周景明是下班直接去餐厅;江明珠是一直忙到傍晚,想回家洗个澡卫生间有工人,潦草洗把脸就出门了。
江明珠最先到餐厅,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她想抽根烟,见餐牌写着禁止抽烟也就罢了。万清是先绕到张澍家,接上她才一块出门的。怕她过于震惊,路上说了江明珠有个九岁多的孩子、以及和奶奶在外地卖烧烤的事儿。等她们俩踩着点到,周景明已经和江明珠聊一会了。
十年没见了,一番情真意切的激动自然是少不了的。张澍先心潮澎湃地啊啊啊了几声,然后用力地拥抱她。万清也伸了胳膊拥抱她,反倒江明珠有几分不自然。等那股澎湃的情绪过后,等都落座安静后,这都才细细地打量双方的变化。
万清暗暗地打量了江明珠,掩饰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给她添杯茶道:“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休息两三个月了。”
江明珠顺着话问:“准备什么时候回上海?”
万清说:“再休息一段呗。”
江明珠点点头,也没接话。
张澍没能很好的掩饰情绪,很吃惊,吃惊如今江明珠的巨大变化。一头耀眼的金色短发,脸色暗沉发黄,裸露的小臂都是一块块疤。她酝酿着,沉默着,看万清和周景明风轻云淡地同江明珠攀谈。不叙旧,不提过往,只道如今的城市变化。
江明珠反倒看向她,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张澍同她对视着笑笑,无从说起。
万清闻闻她肩头,问她,“换香水了?”
张澍说:“是啊,上个月我妈送我的。”
周景明看着菜单,抬头问:“你们喝甜汤还是咸汤?”
万清看向江明珠,“甜的咸的?”
江明珠从包里拿出支烟,娴熟地点上,吐口烟雾说:“都行。”
邻桌有人说了,“有点素质行吗?能出去抽吗?”
江明珠慢悠悠地回头看那一桌,万清接过她手里烟摁灭,问周景明,“没包间了?”
周景明说:“我预定的时候都没了。”
江明珠收了眼神,说:“算了。”
万清看她鼻梁上的疤,问她,“怎么留那么大一块?”
江明珠老练地说:“有人喝了酒在店里找事,我过去干架,摔碎的酒瓶子碴溅上来的。”
张澍问:“你胳膊上的疤呢?”
“烧烤和煮饭的时候烫的。”江明珠看看小臂,“我是疤痕体质。”
接下来就随意多了,万清问她,“怎么不带孩子来?”
“咱们吃饭呢,小孩跟着碍事儿。”江明珠说。
“下回带上啊,我可待见小孩儿了。”张澍问她,“我结婚又离婚了你知道吧?”
“周小明提过一嘴。”江明珠说。
“我不会生孩子。”张澍说。
“咋了?”江明珠看她。
张澍笑笑,“没咋。就是下回你把孩子带上。”
江明珠夹了筷头凉菜吃。万清问她,“你脸色咋那么干黄?”
张澍说:“对啊,我也想问。”
江明珠不在意地说:“天天对着炉子烤,时间久了就干黄。”
之后话就不多了,专注吃菜,吃了各自就回了。
万清先送张澍回去,俩人一路沉默,直到车到小区时张澍才说:“明珠跟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你把她烟接过来掐灭,感觉她能上去打?”
万清说:“那倒不会。她以前也老拿眼斜别人。”
张澍奇怪,“难道是她以前脸稚嫩,斜眼的时候没这么大威慑力?”
万清轻轻地附和,“我也被惊到了。又熟悉又陌生。”
张澍恍惚,“是啊,是明珠又不是明珠。”
万清问:“你感受到她的局促了吗?”
“我也局促啊,刚拥抱完坐下后空气陡然就静止了。”张澍缓缓地说:“我那会真不能说话,怕一说泪就往下掉……”
万清沉默,没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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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烟灰缸不知哪去了,江明珠蹲在阳台上枯死的花盆前一面抽烟,一面同周景明聊微信:【她们俩说我了吗?】
周景明也才到家冲完凉,回她:【饭后我们就分开了。】
她弹弹烟灰问:【你们没群?】
周景明说:【没人在群里说。】
她显烦躁:【我那会应该换身衣服。】
周景明回:【我也没换。】
她说:【我觉得我像个野蛮人,跟你们坐一块格格不入……】发完就撤回了。
周景明问:【周末来我家吃饭?咱们四个。】
她回:【再说吧。】
周景明问:【我拉你去群里?】
她把烟屁股摁花盆里,回:【别。】
不多时张澍在群里问:【拉明珠来吧?】
周景明回:【OK。】
万清正在开车,也回了个:【OK。】
张澍@周景明:【你拉吧。】
周景明私聊万清:【你拉吧。】
万清私聊江明珠:【我把你拉到组织里吧?】
江明珠回:【行。】
江芃芃看她妈蹲在阳台上,一下子过去趴她背上撒娇。江明珠腿蹲麻了,母女俩一块摔地上。江芃芃看出了她妈眼里的不耐烦,赌气地坐回了客厅沙发上。奶奶在餐桌前喊,让她赶紧把盘里的虾吃完。江芃芃犟嘴,“我才不吃死虾!”
奶奶说了她一顿,犟吧,跟你妈小时候一样挑嘴。这虾是她领着江芃芃去逛超市,在生鲜区遇见了小春母亲,俩人亲热地拉着手聊了会,临了挑了兜半死不活的大对虾。鲜活的四十块一斤,半死不活的才二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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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清没直接回家,路上看到家咖啡馆绕了弯,独自坐了会给周景明去了个定位。没多久周景明来了,万清给他点了杯美式和布丁。
俩人闲坐在室外的藤椅上喝,不说话,也没聊江明珠。大概坐了有二十分钟?万清就在这心绪杂乱的片刻间想起了和周景明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天傍晚。那天她端了盆粉蔷薇去找他,他蹲在夕阳下补车胎。
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幕在当下发生时没觉得有什么,可回忆的时候却如此特别。
她忽然想到了哪本书上的一段话:【{英}莎拉·贝克韦尔《存在主义咖啡馆》正如哲学家所言,生活只能倒着被理解,这完全正确。但他们忘记了另一个命题,那就是生活必须正着被经历。如果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命题,你就会意识到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及时理解生活,因为在任何一个特定时刻,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个必要的参考系来理解它。】
想着心绪就慢慢平和了,她偏头看周景明,他正低头在工作群回微信。他意识到万清的目光,回完信息合了手机,同她说这一段失眠得厉害,总是做乱七八糟的梦。他说到了昨晚上的梦,他梦见童年的自己做了噩梦,母亲躺在一侧安抚他,说给貘吧给貘吧。
万清轻声问:“貘是什么?“
他说:“貘就是专门吃人噩梦的食梦貘。”
万清笑笑,听他继续说。
他聊到了前一段去芃芃学校办理入读,学位就那么些,你的孩子上去别人的孩子就上不去。他也说到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他历经两次高考,他清楚一家欢喜的背后是多少家忧。当你全力以赴奔跑的时候最好不要回头,回头你就会看见成千上万个摔到头破血流的人——
他原本是一个倾听多于表达的人,工作上都够口燥唇干了,日常基本没有表达的欲望。但这几回禁不住万清的话多,他不自觉也变得话多。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止了话……
万清问他,“怎么不说了?”
他没多犹豫,由着自己的心意继续往下说了。说完有些饿了,他问万清,“你饿吗?”
万清说:“你要吃宵夜我陪你。”
他问:“你不吃?”
“我怕胖。”万清随口说:“我前两年最高 135 斤,好不容易才瘦。”
周景明没问了,他本能回避她以前的事。
可万清没放过他,还是说了,说自从瘦下来她就坚持运动和控食。她还让周景明看她胳膊上的肌肉,刚瘦下来那阵很松弛,如今练得很紧实。
周景明如她意,问她,“怎么变胖的?”
万清淡淡地说:“宫外孕嘛,手术后内分泌失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