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尾
万清回:【没看。我看《伦敦生活》的第二季了。】
张澍诧异:【你不是吐槽过《伦敦生活》第一季?】
万清回:【三四年前看第一季的时候我正春风得意,理解不了里面的人物。去年我又重新看了,忽然就全懂了。】
张澍回:【哈哈哈哈,因为你正处于人生低谷。】
万清轻轻地回:【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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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了,江明珠从烧烤店回来吃饭了。奶奶做了手擀面,又做了臊子,面煮好凉水过下浇两勺臊子往里拌拌,很适合夏天。
江明珠在那儿回微信,万清发了她盆栽的图片,问仙人掌招你了?她回:【不小心绊翻的。】
万清回:【就没扎到你脚?】
她回:【扎到了。】
奶奶催她两回了,面要坨了。她回完信息搁了手机吃饭。
祖孙仨围着餐桌吃,奶奶一口大葱一口面,在山东这些年她别的没学会,学会了吃大葱。江明珠和江芃芃都是吃几口面,喝一口冰镇汽水。她更愿意喝冰镇啤酒,但喝了酒不能开车,她下午还要开车买这买那。江芃芃挑嘴得很,把碗里不爱吃的菜全挑给江明珠,果然,奶奶在一旁叨叨了,说吃这些有营养长高个儿。
江芃芃不想吃也不想长高个儿。奶奶懒得说了,话转到了以前的那个小工身上,早先回来的时候跟人说过,将来这边烧烤店安置好了还让他来。那小工机灵得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想跟着学点烧烤的本领。江明珠吃好了,碗一推,说已经跟他订好火车票了,后天就来了。
奶奶冲江芃芃挤眼,她立马跑卧室端了个大礼盒出来,塞给江明珠,“给你的。”
江明珠打开看,是一套高档护肤品,她了无兴趣地放了餐桌上。奶奶说她一早去张澍家了,见她用的这个护肤品她也给买了一套,老贵呢。说着夸着张澍脸上细皮嫩肉,连条细纹和斑都没,看着最多像二十出头……
江明珠打断她了,说从念中学时她妈就给她煲各种汤喝,直到现在补气血的汤都没断过。她也是在播客里听张澍说的。她本是无心一句,奶奶上心了,她收了碗去厨房洗,江明珠看见喊:“江芃芃?”
江芃芃屁股离开坐便,伸胳膊够开了卫生间门说:“我在拉屎。”
……
江明珠说:“一会洗碗。”
奶奶解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一条胳膊撑着餐桌坐下说:“晚会我就问你孝和姨,我也天天给你补。”
“补也晚了。”江明珠下楼了。
下来发现忘带车钥匙了,她又折上楼拿,见奶奶捧着杯子坐在那儿缓缓喝水,桌上躺着那一套喜庆的护肤品礼盒。她拿了车钥匙装兜里,又把护肤品礼盒端回自己卧室,出来说:“我去忙了。”
外面太阳晃眼,她用力抓一把头发,拉开车门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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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河沿散步,万清再次偶遇周母,她拎着个商场的无纺布购物袋,袋里露出来两条青芦笋。周母仔细看这一圈的景色,天天转天天转,这能有啥看头?
她先扯开自己的购物袋,说买了一兜小河鱼,回家炸炸可鲜了。还买了一兜半死不活的大对虾。万清看看,不用问了,这绝对又是在小春母亲的生鲜区买的。
她以为周母让她看完,接着就会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饭,可并没有,周母开始夸起了她的好大儿,说他一早就教她练车,教的可耐心了,比她的教练都耐心。她选择性地隐瞒了自己操作失误,把车撞到路墩子上的事。
万清不懂其意,直点头。
周母说他这会跟人去打球了。万清说打球好。周母说他在哪哪哪儿打球,问她要不要去看他打球?万清说不去,她要忙自己的事儿。
周母没再说了,拎着她的菜回家了。说心里话,当闺女的话她是一万个待见万清这样的孩子,艺高人胆大,在外不会受欺辱,更不会为点蝇头小利就没了底线。可要当儿媳妇的话,她还是待见张澍那样的孩子,温柔敦厚性子绵,见谁都和和气气一团笑脸。家教更是没得说,她妈是谁呀?
她这些日子不断地说服自己,不断地想万清身上的优点,好让心里更平衡和踏实些。儿子喜欢,她能有啥法呢?但她内心始终有两个小人交战,说难听点,她都跟人住一块五六年了,跟个离婚茬儿有啥区别?而且性格又不好。可换位又一想,要是自己闺女跟人住一块五六年,那咋了,住就住呗!可换到别人闺女身上,怎么……怎么就心里有点膈应呢?
她犹犹豫豫踯踯躅躅,一跺脚,决意返身回去喊她来家吃晚饭。可等她过去,昏黄的河沿旁早没人了。也就顷刻间,她忽然觉察到了这里的美,落日余晖下的护城河多好看呀。她卖了半辈子米线,天天蹬着三轮车打这儿过,怎么就没发现这么美呢?
她不着急回家煮饭了,她找个石椅歇下,她要让自己置身于此情此景中,她内心好像汹涌着什么东西,但她又描述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她好欢喜呀,她惬意地伸直了双腿,她左右观望闲步的行人,她暗暗有些后悔,她要是涂个口红就好了,要是穿身更体面的衣服就好了,那样精心打扮过的自己才配得上此刻的心情。
她莫名又怅然若失,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这样她就能跟那个死老头一起坐在这里,一起看夕阳,一起话过往。他真是没福气呀,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终于好好享清福了,他死了,早早就死了。
晚上万清去了烧烤店,看装修到哪儿了,她们几个也好提前买开张花篮。江明珠带她店面转了一圈,前后百十来方,就简简单单刷了墙装了灯,再无琐碎装饰。
万清好奇,“这么简洁?“
俩人出来街沿,江明珠示意对面三两的空门面,说疫情不可控,能省则省,说不能堂食就不能堂食,说闭店就得闭店。
万清了然,问她:“那这三五天不就能开张了?”
江明珠说:“多说三天。主要厨房的油烟系统复杂些。”
万清说:“ 行,回头给你来两排花篮。”
江明珠没做声。
万清看她,“吃晚饭了么?”
江明珠说:“吃了。”
万清问:“吃得啥?”
江明珠说:“奶奶熬的稀饭。”
万清点头,“挺好的,这离你们家也方便。”过来了一阵清风,挺凉爽的,她又问:“咱俩喝几杯?”
俩人也没去别的地,江明珠从店里搬了张折叠桌出来,又去烟酒行买了冰镇啤酒和酒鬼花生,坐在烧烤店门前吹着夜风喝。
万清先问她,“芃芃快开学了吧?”
江明珠掏出烟问:“我能抽么?”
“ 抽吧。”
江明珠点上烟说:“嗯,没几天了。”
万清看她的鞋带又散了,像从前那样俯身伸胳膊帮她系好。她打小就系鞋带一绝,经她手系的鞋带绝不会散。不像那几个笨里笨气的,体育上跑两圈全散了。系好后随口问她,“我们一直都在找你,怎么不联系我们呢?”
江明珠深深地吸了口烟,垂着头也不做声。也不多会儿,她脚下落着一滴滴泪渍。
万清抽了纸巾给她,又倒了杯啤酒一口闷,等自饮了三杯,才端起来要跟她碰。
俩人碰完就搁了杯,静静地吹晚风,没再多说什么。
大半晌,江明珠又跟她碰杯,问她,“还去上海么?”
万清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俩不是谈着?”
“两回事儿。我们俩的问题从来都不是距离。”
江明珠没再问了,专注撕手里烟头。
万清问她,“周景明跟你说我们俩的事了?”
江明珠说:“他说得少。”
万清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江明珠不说。
万清问:“他夸我善良美丽大方?”
……
万清又问:“他说我庸俗虚荣歹毒?”
江明珠说:“他没说你歹毒。”
万清很得意,哼哼两声,“那就是说我庸俗虚荣了。”
江明珠看看她,笑了笑,没理她。
万清伸手揉了把她那一头金毛的后脑勺。
第40章 对酒当歌(一)
日子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教师节都来了。
这半个月他们一回也没聚过,各自业务繁多。
先是江明珠的烧烤店开张了,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她那地段算不上好,预计至少得熬半年才算事儿。这一切得益于周母的朋友圈宣传,她干了十几年的小吃店,圈里的资深吃货还是不少的;其次是小春父母、万清母亲、张澍母亲……她们都有转发朋友圈。
她们这一代朋友圈转发的效果要远远高于下一代。她们的圈好友基本都是本地人。万清和周景明的圈好友不是集中在上海、就是浙江。朋友圈宣传了也没用。不过周景明和张澍还在初高中的同学群里宣传了。
张澍是忙着陪母亲去影楼选婚纱照,再去省会定制旗袍和礼服……总之年轻人那一套繁琐的流程,她要来全套。张澍本身心里就别别扭扭,她陪母亲置办这些时,那个叔叔也全程跟着。后来她顾不上别扭了,在母亲打算花四五千定制旗袍时她极力阻止,不是太贵,是不够生活,没什么场合能穿。
张孝和太喜欢那花色面料了,说没关系,回头留给你当个念想,等将来你到我这般年纪了再穿。张澍也不好说什么,买吧买吧,她打算刷自己的卡。张孝和不要她买,即是要留给女儿当念想的,理应自己买。
从省会回来时,张澍独自坐在后排座,听副驾驶座上的母亲轻声地同开车的男友商议,说届时要请一个好的摄影师,要把婚礼现场拍的美美的,等活到一百岁的时候看肯定特别有意思。说着还回头看张澍,“也要把女儿拍的美美的。”
周景明个倒霉蛋……九月初带团队作为参展商去外省参展。那天傍晚布展完,他出来给同事们买晚饭,然后打算坐晚上八点的高铁先回了。要怪就怪那天的晚霞太绚烂,跟他第一次高考完填志愿时那天的晚霞一样绚烂,他仰着傻瓜脸儿站在天桥上看晚霞,然后录视频,随手发给了万清。他还详致地描述了那天填志愿时的心情,他戴着 mp3 听着朴树的《NEW BOY》,他心情很畅快,他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坦荡,他将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国家的栋梁之才……
他再次描述这些时都心潮澎湃,他编辑后发给万清,随后打开蓝牙耳机,同样心情畅快地听着《NEW BOY》去买晚饭。买完一面闲庭信步地回来,一面按着手机发语音,由于只顾着聊语音,没关注入口处慌乱的人群。等他拎着饭进去了十几米,发现状况不对要出来时,被保安一把拦住:给我回来吧你!
会展中心查出确诊病例,所有人员只进不出。
在家躺着也不好呀,总要干些什么吧?万清这俩月买了诸多课程,大都关于人文历史和艺术鉴赏。她把这两年的停滞不前和痛苦归因为——心灵不再获得滋养与能量,大大限制了她的个人成长,才造就了如今“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尴尬局面。
总的来说她开始有了些思考——她不愿再随俗浮沉,她想在这个节点跳出来看看,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以及未来人生能否创造更多地可能性。奋力前行固然重要,但当停滞不前,她认为有必要停下来重新审视和调整,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这也是她这些天才逐渐想通的。契机还是大半个月前她回乡下,在河坡那儿同父亲聊了一个下午。她聊更多的是对现实的迷惘,对人生方向的失控,以及对自己的不确定。原本她没打算聊这些,因为聊了父亲也不懂,她根本就没指望家人能够理解她。她回来这么些日子了,父母三五不时就会问,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侯回上海?她要么搪塞过去,要么佯装没听见,更多的时候是失望。因为家人从没关心过她为什么要回来休息。
那天也许是她太需要倾诉了,她先说了读高中时的事儿,说了小春意外那天其实是来找她们。这件事大人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包括小春父母,都没有问过那天小春为什么要出来。她说至今看见小春的父母都会心虚,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她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具体内容都忘了,只模糊记得她说直到步入社会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同那些真正家境优越的人差在哪儿,差在他们允许和接受自己犯错,错了就错了,修正就好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说自己读高中后,身体就由内至外自然生发出一股紧绷感,严重的时候就会小腹痛。无论老师还是家人都反复告诫她,考不上好大学人生就毁了;她说第一次认为自己是一个 loser,是她考高失利后独自坐在房间,听着他和母亲在客厅相互埋怨。
她说这些意不在讨伐、更不是怪罪原生家庭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她语气平稳,就事论事地讨论了为什么寒门再难出贵子,为什么阶层难以逾越,为什么她们会自嘲自己是“小镇做题家”。
她并非出于安慰,她确实在试图理解和接纳自己不完美的父母。
她说这些时父亲一直背坐着她钓鱼,也不知道听见了没,听懂了没。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够听懂,能接纳自己闺女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大指望了,好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家人都不能接纳自己,那她真的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河坡一别后,万清回来的第三天同母亲视频,母亲随口抱怨父亲,说他跟中邪了似的,这两天懒床上饭也不吃,晚上就一个人出门溜达。万清这才了然,那些话父亲全听进去了。
第五天一早父母忽然回来了,他们也没说为什么回来,只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中午一家人吃了顿饭,吃完后他们去商场买了礼物,领着她去了小春家。
之后父母在家住了三天,说没关系,累了就歇歇,歇个一年半载也没事儿。说他们同事家孩子比你学历还高呢,985 呢,今年回来入职了烟草局。还说可见你们竞争有多激烈、有多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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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这天万清收到了外卖,一大兜水果,有榴莲、奇异果、石榴、橙子……送错了吧?她正要拒收时,父亲的视频通话来了,说闺女啊,爸爸给你买的水果都收到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