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勖力
谈天是有的, 交心那是凤毛麟角。
孙施惠这种人,你和他说一万句, 都抵不上签字画押的一个名字。
良久,抽烟的人,一口吸进唇边的猩红,闷一口烟在喉咙里,烟蒂踩灭在脚上。随那口烟吐露出来的,还有孙施惠难得的真心话:
“07年那会儿,这里湖底隧道建成,爷爷和几个开发商一起吃饭,他就说过未来高楼是新时代人的贫民窟。所以, 他一辈子不稀罕这些高楼大厦。出去谈事, 他连二楼都懒得爬。”
“我高中毕业就搬出来了, 爷爷也从不理会我住哪里。他根本不知道我厌恶透了乡下那套老宅, 也尤为地反感清明、七月半那些烧纸拜祖宗的名堂。”
“我跟着他们二十年。二十年, 也抵消不了一个外来人的嫌疑。”
“他可以无条件地纵容琅华, 由着琅华这般性情地把自己养废了。却不允许我半点差错,小时候,他带我去见客,在外人面前,我失礼没喊他爷爷。回来,他足足冷落了我个把个月。”
“高中那场篮球拉练赛,不是我不可以参加,而是爷爷不惜动用了他捐助图书馆的慈善家名号,施压给校方和区领导。说他拢共就这么个苗子,他不允许任何隐性的危险。”
“他不是担心舍不得我,而是怕他的苗子有个什么闪失。我和他花房里,悉心供养的那些名贵兰花,没什么本质区别。”
“那天,接他前妻回孙家,他问我,是不是一肚子怨言?”
“我说哪里的话。呵。”
孙施惠这些年都在维系着一个继承人的人设,他自认对爷爷还报到了。他这些年得了多少,养老送终这一阵,他也还给他。不够,还有接下来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
“这辈子,我再也走不出去了。其实,他狠该明白这一点的,可是,临了,他这点薄情都舍不得施舍给我。拿遗嘱套牢我。”
“所以,汪盐,别拿你的那套再来套我。你能为你的爷爷哭得嗓子都不能出声了,我不行,我这些年向来薄情寡义,因为没人教我做个好人,没人教我人死不能复生。在别人的葬礼上,也许眼泪才是最好的帛金,才是最盛情的礼貌。”
孙施惠的一番话说得汪盐哑口无言。
他再走过来的时候,汪盐心里有什么像流沙一般地倾泻,气馁比失望多一些。
因为这一刻,她信孙施惠没有嘴硬,没有逞强,全是他的真心话。
他自弃地比作是蛇,你捂不热他的。蛇天生就是冷血动物。
“那为什么又对我家人那么好?”事无巨细地安排。
“因为是你的家人。”孙施惠来揽抱她,“汪盐,你是我孙施惠的妻子。”
“再没有谁比你与我更亲近了。”
只是妻子。
他抱她进里,落地窗洞开着,白色的纱帘被风掀开一个口子,夜星里,南风从遥遥冥冥的湖面上倾灌进来。
冷心冷情的人,好性子的时候,各种花招地哄着你,哄着你丢盔弃甲,昏天暗地。
飘飘然地,他再诱导什么,汪盐真的点头了。
唇舌纠缠,某一处也有样学样,孙施惠再恬不知耻地说些浪荡话:我们猫猫饿坏了,是不是?
汪盐明明理智该狠狠抗拒他的,可是他殷切切地挨着她,磨砺得她甚至一句矜持的话都难坚守,唯一的理智也只剩提醒他,“出去……拿……”
孙施惠听到她一个出去,浑身反骨就全起来了,咬着牙地入了。
洗手台上的人,惊呼了声,整个人再被孙施惠撷到身上来,她几乎是蹬着他的腰要逃,她骂他混蛋……
孙施惠撷趣般地把她困在怀里,全然不顾她的顾虑与担忧,“我又不是不负责,你老怕什么?”
汪盐恨恨地逃离了他,湿/濡的那些,沾得她裙子和孙施惠衣摆上都是,她难为情也诋毁他,“我才不要你的任何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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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某人任何花言巧语和耐性的伎俩都没了。
他头目森森的占有欲。只想和他最最熟络安心的人待会儿,听她的声音或者心跳。
汪盐甚至被他的任性弄疼了,他听闻一声哀怨再来安抚她。他说他也疼,疼下午那会儿,得到家里的信,爷爷咳血了,盐盐和琅华吵架了。
孙施惠酒都到嘴边了,还是忍住了。哐啷一声砸掉了酒杯,耽搁的午餐是牛排,他一口都咽不下去,全吐了。
心神疲乏,他甚至一口带血的东西都不想碰。
“汪盐,睁开眼睛看我。”
“……”
“汪盐,让我看看你。”
也只有这样的关头,孙施惠才是活生生的。他多少坚毅、成算在汪盐身上,最后摧毁地就多少干净。
汪盐也只有在这样的纠缠里,才明白,人有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犯错。
可是,停不下来。
孙施惠实实在在就是汪盐结交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一个错。
他凉薄,可是他能把事情办得体面漂亮。
他哄得她父母服服帖帖,连汪盐都沉浸式地相信他是个好女婿了。
结果,一头冷水兜下来,他偏就要她明白,他不是个好人。
他确实不是。
即便高楼阔面的南窗开着,二人都折腾得一身汗。
汪盐几乎要洇软那一刻,有人迟迟得不到她的反馈,成心地离了她。
倔强的猫猫才不会朝无情无义的狗低头,她是个成年的女性,成年人有成年的自我慰藉方式。
汪盐对着孙施惠这种狗贼,已经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
相反,她这种无需他存在的方式,更能羞辱到他。
孙施惠观感是刺激到他了,这个女人天生就是和他作对的。
他来捉她的腿,不肯她并。也在她身后说些什么,咬牙切齿地问她,“说句想,就这么难吗?啊?”
“……”
他去而复返,太急切也太欢愉,总之,脱口而出的话,“汪盐,我爱你!”
轻飘飘,口不择言;
也像屈打成招的供词。
然而,还是她先软了。
结束后,她好久没说话,吓得身后的人撑手来看她。
看她眼睛眨巴眨巴地开开合合,亲昵地来贴她,“你就是那种,一百斤,九十九斤的反骨,还有一斤也在和我找别扭。”
“你才一百斤!不想和狗说话。”
“那要检查一下回营的交粮吗?主公。”
汪盐对他那些荤话,从来只有呸。
今天还不够,她都不看他,“孙施惠,你们狼窝里没一个好人!呸,都是下流无耻!”
某人看她这恨恨的样子,尤为得开怀,也乖觉地来安抚她,哄她,像抱小孩那样,亲昵温柔,“别不信。齐主任家那母老虎,向来这么检验老头子的。”
“闭嘴呀。”
“那你转过来。汪盐,别闹,和我说会儿话。”
于是,软绵的人转过来,偏就眼睛亮晶晶的,盯得孙施惠浑身发毛。他等了好久,以为她要说什么事后总结呢,结果轻飘飘一句:“家里的池塘疏浚好了,游泳池也消杀了。”
“然后呢?”
“然后全挂的你的账,记得跟人家结一下。”
“你先付一下能怎么样?”
“我没钱。”
“你再说一遍,你没钱。”
“我的钱不是你的。”
“那么,我的是你的,总行了吧。姑奶奶!”
第57章 点点星(4)
次日礼拜天。
汪孙二人一早驱车回了乡下老宅。
要过端午, 阿秋一早就在几道门院上寄上了菖蒲和艾叶,倒悬着,一年都不拿下来。
如今每日三餐的采买还是齐阿姨, 但阿秋的回来,到底让齐局促。两厢也不搭嘎的样子,各作各的。
齐阿姨忙厨房,阿秋其实是帮着一点一点布置老爷子的身后事。
汪盐的车子才在前院停下来, 阿秋看到驾驶座上下来的是施惠。心想, 到底还是老婆重要点,他忙回来,也头一站顾老婆。
哼, 要不怎么说养儿子没意思的。天下乌鸦从来一般黑。
外头才六点半不到,孙施惠进门头一件事就问阿秋, “爷爷起了吗?”
穿廊下,他自己拉行李箱,汪盐跟着他后头,阿秋在最末。
“起来了。你奶奶陪着呢。”
孙施惠头也不回,“通知周主任过来一趟,另外,准备早茶。周主任这一向开始吃素了,注意点。”
阿秋领会,但提醒施惠, “昨儿个就准备喊的, 爷爷没肯。”
“就说我说的。”
“好。”
孙施惠人都没进自己院子, 就先去了孙开祥那里。
一早, 听了医生上门的判断, 又陪着用完一顿早茶。回自己院子的时候, 外头才八点钟。
汪盐不用问,看他脸色就知道不乐观。
昨天他们谁叫喊医生,爷爷都没肯。到底由孙儿作了主。
孙施惠合衣就在明间沙发上躺下了,汪盐知道他心烦,甚至都没和他说话。
倒是他躺着,一只手握拳搁在眉心上,缓缓和汪盐道:“你回头跟阿秋说,从今天起,一切见客全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