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古拉斯糖葫芦
天道酬勤,她的中考成绩优异,六月的学校宣传栏贴出她的喜报。
高中离家更远了,爸爸妈妈拉货的小货车拉着她的行李和被褥。
开学那天,钟意在学校门口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眼泪不听话,吧嗒吧嗒地掉,无比想要回到小时候。
开学没多久,爸爸妈妈实在不放心,来给她送了好几次衣服和吃的。
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却很局促的样子,约她在离学校很远的路口。
钟意不解,想着爸爸妈妈来了,带他们看一看她的学校。
爸爸却说不了,那个时候他开始贩菜、卖菜,有些不好意思:“让你同学看到,瞧不起你。”
他的目光躲闪,说完还干巴巴笑了笑,语气里是满满的歉疚。
那个瞬间,钟意恨不能一夜长大,读完大学参加工作,让爸爸妈妈过好日子。
“好好吃饭,好好学习,”爸爸把口袋里的零花钱都给她,“快回去上课吧。”
钟意往回走,鼻子酸涩难忍。
快到校门口时,又被妈妈喊住:“这些水果你带回去跟同学分,妈妈挑的都是好的。”
眼泪来不及擦,妈妈看着她这个样子,眼圈瞬间也红了。
钟意看着爸爸妈妈开着家里的小货车来了又走,她也好想好想跟着爸爸回家。
可是一周后,爸爸妈妈作出决定,要来租房给她陪读,他说反正卖菜嘛,在哪都是一样的……
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好好爱着、妥帖照顾的那个。
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顾清淮、还是她的好朋友赵雪青,他们都对她很好很好。
她原本也可以长成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她自己的错。
洗完澡,外面天黑了,雨也停了。
她在灯影里看着父母头上的白发,眼角遍布的皱纹,夹菜的粗糙的双手,悄悄红了眼睛。
“爸爸听说你回来,想去给你买糖炒栗子来着,但是下雨人家没有出摊。”
老实巴交的父亲笑了笑:“等下次。”
下次,两个字针一样,猛地扎入她的心尖。
钟意笑着说“好”,低下头时湿润的眼睫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妈妈又问:“小顾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呀?”
那个瞬间,脑海有个无比狰狞的声音——
你看,所有人都因为你过得很辛苦。
爸爸妈妈是这样,顾清淮也是这样。
钟意,你真的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
钟意心如刀绞,胸口闷闷的疼,让她喘不过气来:“他工作忙。”
爸爸妈妈点头,又问:“今天晚上住在家里吧?”
重伤昏迷的顾清淮,出生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也早在四年前离世。
她把他害成那个样子,自己还在这里和爸爸妈妈吃饭。
她配吗?
钟意摇头,努力弯出一个笑:“不了,我得走。”
天很黑,她夜盲,爸爸妈妈不放心,一直送出很远很远。
钟意上了最后一班大巴车,隔着车窗看向已经不再年轻的父母。
大巴车启动,她趴在车窗上努力往外看。
一开始还能听见妈妈说“到了打电话”,之后,什么都看不清,她拼命睁着眼睛。
爸爸妈妈转身的瞬间,钟意坐在车里,泪如雨下。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
我真的太疼太疼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钟意妈妈出门没带手机,那个用了好多年、屏幕早就裂掉的手机被遗落在餐桌上,此时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响起提示音。
银行卡进账二十万,来自她的宝贝女儿。
-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复发在意料之中,又或者说,那不是复发,她就从来都没有好过。
每一次电视新闻播报,都是在撕裂她的伤口,逼着她回忆曾经的点滴。
其实这些她早就习惯,无非是大脑不受控制地去经历曾经的创伤场景。
让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陷入崩溃的,是顾清淮重伤昏迷。
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熬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等来一张宣判无罪的诊断报告,才等到魏寒告诉她:恭喜你,你已经进入整合期。
她这才敢偷偷往顾清淮的方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可就是因为她靠近的这一点点,让顾清淮陷入万劫不复。
现在,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只有她,成为最大的败笔。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去死吧,去死吧,死了才能赎罪,死了就不会这么疼了,死了就可以忘记了……
手指不断收紧,锋利的触感刺痛掌心。
钟意下了车,成为喧闹街头的孤魂野鬼。
她像个被宣判死刑的死刑犯,却不知道刽子手会何时行刑。
街上人来人往,不知道要往哪一处聚集。
她跟着他们,没有自己的方向,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脑袋里一片空白,有人在不停、不停地说话。
一个声音趾高气昂,说他不要你,如果不是你,他不会快要死掉。
另一个声音奄奄一息,说他要我,你骗人。
于是那个声音尖锐反问:如果他要你,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对啊,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没有人愿意要我,我是个烂人,我是个害人精。
脑子变得很乱,伤口被大力撕扯,所有防线轰然倒塌。
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一股脑涌入。
眼前,是班主任的冷眼,是班里男生肆意的笑,是领导在应酬上搭过来的那只手,是所有证据毁损的、顾清淮送她地那一支录音笔……
耳边,他们说着“恶心”、“马子”、“你有没有骑过她”、“肯定是她先去勾引”……层层叠叠织成网,将她笼罩其中,无法逃脱。
最后,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顾清淮。
脑袋疼得快要炸裂,钟意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片模糊,胸腔的心脏死气沉沉地跳动。
她在无人的角落蹲下来,把脸埋在手臂,湿热的眼泪肆无忌惮,在一瞬间将她兜头淹没……
她像是深海上被卷入暴风雨的一叶扁舟,停不了岸,看不见灯塔,只能在无边黑暗中任由自己溺毙,静静等待解脱的那一刻。
她听见耳边有惊呼,人群有躁动。
可她的世界风雨飘摇,漆黑一片。
“找到你了。”
记忆深处最眷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落下。
钟意懵懵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澈无可比拟的眼睛。
心跳停跳,呼吸凝滞,那双湿漉漉的瞳孔终于映出最想念的人的影子。
这样的场景,在梦里重复太多遍,只要她伸手去触碰,就会发现,眼前都是幻影。
她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甚至不敢哭,只是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难言的委屈、说不出口的心酸、被逼到绝境的崩溃堵在胸腔压在心脏,让她快要窒息。
直到他在缩成一团的她面前蹲下身子,将她揽进想念得快要疯掉的怀抱。
她闻到独属于医院的清苦药味,和他身上独有的温暖的、治愈的、安全的气息,一切的一切交织成网,将她护在里面。
钟意强忍的眼泪无意识顺着脸颊滑落,埋在他怀里湿了他的衣襟:“你怎么在这?”
“不是说好的,”顾清淮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流星雨。”
——明年猎户座流星雨,顾清淮会赴钟意的约。
被按下暂停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钟意这才分辨出刚才人群中的欢呼,他们说的是——“流星雨来了!”
顾清淮深深看着她,轻轻弯了下眼尾:“钟意,我来赴约。”
钟意这才相信,他是真的,他醒过来了,他来找自己了。
眼泪挂在睫毛、划过脸颊,最后落在他为她擦眼泪的手上。
他的指尖那么凉,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是大病初愈。
而让他变成这样的,是自己。
“顾清淮。”
“嗯。”
他的头发长长了,遮住眉峰,脸颊比以前更加瘦削。
生病消磨了他眉眼间沉沉的肃杀气,此时此刻的顾清淮,温柔清隽,脆弱可欺,就算皮肤白到病态,也依旧英俊让人心动。
所有的细胞在这一颗叫嚣着想念他喜欢他,而所剩无几的理智,在她疯狂想要靠近他的时刻,筑起一道高高的墙。
钟意的声音很轻,不用风吹,自己就散了。
“我生病了,不知道会不会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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